第1章 楔子:留守的村庄
天刚蒙蒙亮,东屋的瓦檐就坠下水珠子。王阿婆踮着脚晾被单,灰白头发沾着晨雾,像结满霜的芦苇。隔壁周家媳妇又在数落婆婆把剩菜倒进喂鸡的食槽,尖细的嗓音刺破薄雾,惊飞了屋檐下刚筑巢的燕子。
村口的石板路早些年铺了水泥,可那些深深的车辙印总会在雨天浮出来,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李老头蹲在门槛上卷烟叶子,眯眼看着水泥缝里钻出的车前草。他记得西十年前,新过门的媳妇就是踩着这条石板路嫁进来的,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银簪子。
西头张家的两层小楼贴着白瓷砖,铝合金窗框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楼房修好三年了,二楼窗户始终蒙着防尘塑料膜。张家儿子在深圳送快递,去年腊月回来装了个摄像头,说手机里能看见院里的枇杷树。张老汉每天晌午都会在树下转两圈,枯枝划拉水泥地发出沙沙响。
小学校改了电子铃,可总有几个孩子听着旧铜钟的幻音往教室跑。操场边的梧桐树被砍了,说是要建塑胶跑道。现在那些系着红领巾的身影,只能在光秃秃的旗杆下拉出细长的影子。刘老师批改作业时总听见窗外的空荡,从前那里有沙沙的落叶声。
小卖部门前,几个孩童趴着写作业,铅笔头在泛黄的作业本上沙沙作响。他们认得货架上每包辣条的价码,却说不出父母打工的厂名。
黄昏时分,炊烟像迟暮老人颤巍巍的手,总也够不着天空。陈寡妇的灶台上炖着腌菜豆腐,蒸汽蒙住玻璃窗,倒映出堂屋墙上泛黄的"五好家庭"奖状。她习惯摆两副碗筷,等雾气散尽才收起多出的那副。院角的梨树今年开得特别盛,雪白的花瓣落在青石台阶上,像撒了一地纸钱。
村口的快递柜总在唱歌,取件码的荧光屏映着老人们沟壑纵横的脸。他们取完孙子寄的钙片,照例要对着柜门上的反光理理衣领。货架上堆着包装鲜艳的零食,却再没人来换麦芽糖——做糖的赵瘸子去年冬天下葬时,棺材后跟着三只他养了十几年的老母鸡。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常能看见几个黑影在游荡。那是守夜的老人拖着马扎,塑料凳脚摩擦水泥地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数着星子,说起谁家后生考了公务员,谁家闺女嫁到了省城。蟋蟀在墙根下鸣叫,忽近忽远,像年轻时生产队此起彼伏的哨声。
祠堂里的功德碑又添了新名字,金漆在香火中明明灭灭。清明那日,越野车塞满村道,车尾气裹着纸钱灰首往人眼里钻。孩童们举着智能手机满村跑,说要拍"乡愁素材"。老人们张罗完祭品,站在褪色的春联前比划,说今年买的浆糊不黏门神。
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滴着水,在水泥院坝上洇出深色的圆。王阿婆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木头夹子,听见远处传来收废品的吆喝。那声音拐过七个弯,八个坎,渐渐化在夏蝉的嘶鸣里。村口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不知是有人还乡,还是山风路过了空屋。
夕阳把老屋的影子越拉越长,檐角的风铃早锈住了声响。炊烟依旧按时升起,却再难等到远方归人的脚步。村庄在现代化浪潮中渐渐褪色,留守的故事却像野草般倔强生长,在每道裂缝里写下无声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