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分鱼秤

白露初凝，河湾村东头的鱼塘泛着粼粼寒光。碎银般的月光在涟漪间明灭，惊得水面下的草鱼频频摆尾。鱼塘主李麻子踩着长筒胶靴立在堤坝，靴帮沾着几片挣扎的鱼鳞，缺了半颗金牙的嘴咧得发亮："十年一遇的丰收！按户分鱼，童叟无欺！"

堤下顿时鼎沸如滚水，王铁柱抱着银灰色电子秤挤到最前，不锈钢秤盘"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麻叔敞亮！我这德国进口的精密仪器，能称准头发丝儿！"他特意将产品手册拍得啪啪响，封面上"误差±0.5克"的烫金字刺痛了会计赵伯的眼。

"胡闹！"赵伯踹开泛着冷光的电子秤，从祠堂耳房抬出蒙着蛛网的樟木秤台。凹槽里青铜秤杆泛着铜绿，杆尾墨玉秤砣上的"陈记公平"篆字沁着青苔，西道防伪刻痕里还卡着去年分粮时落下的麦粒。围观的孙寡妇突然嗤笑："老赵头急什么？莫不是这古董秤能多昧几两鱼？"

第一条青鱼破水而出时，人群骤然屏息。鱼尾甩出的水珠溅在电子屏上，蓝光闪烁显出"5.90kg"。赵伯的秤砣却停在十二斤星纹上，青铜吞口兽的鳞片在秋阳下泛起冷光。"老秤认的是十六两古制！"他抹着脖颈的汗珠辩解，西头铁匠家的春梅早扯开嗓子："去年腊月分柴火，这破秤坑了我二两！"

枣木杖点在青石缝的脆响截断了喧哗。老秤匠陈三爷的指节叩响秤砣底部，铜箔应声脱落，露出砣心蜂窝状的蚀刻纹路。"以往夏汛，陈家祖辈往砣里嵌了七层分金铜。"老人将铜箔迎光举起，细密网格在泥地上投出蛛网似的影，"铜箔遇潮膨胀增重，专为雨天校秤备的保险。"

当夜塘边篝火噼啪，火星子窜上赵伯抖开的账本泛黄纸页。"东七户当年凑钱买的鱼苗，按契约该多分三成！"西头孙寡妇的烧火棍猛地戳向账簿，在"李德贵"的名字上烧出焦痕："修塘时我家男人折在塌方里，抚恤钱喂了狗？"陈三爷往桐油里添了把松香，烟气缭绕间，秤杆缝隙里的陈年鱼鳞闪着诡谲的蓝光。

验秤仪式在祠堂天井举行，五块铸铁砝码泛着冷硬青光，电子秤报数声惊飞檐下家雀："50.00kg"。老木秤的秤砣却在西十九斤七两处打颤，王铁柱刚要嚷，却见陈三爷往秤盘撒了把粗盐。秤杆倏地下沉，准星咬住五十斤刻痕。"水汽吃进樟木涨了半钱。"老人指尖掠过梁柱凝露，"新秤是铁疙瘩，哪懂这些天地门道。"

暴雨突至时，最后一网鱼正在塘心翻腾如银梭。电子屏数字在雨帘里疯狂跳变，王铁柱徒劳地用衣摆擦拭感应区，却没注意秤盘积水己漫过芯片。老秤台早被挪到草棚下，分金铜片接住檐角滴水，细流顺着百年蚀刻纹路注入砣底暗槽。"接稳！"赵伯甩上条扑棱的鲢鱼，鱼鳃开合间喷出的血沫染红了秤盘。

雨愈急，秤杆愈沉。待电子秤彻底黑屏时，老秤砣正正压在十五斤星纹上。染坊阿婆突然颤巍巍举起竹篾，从砣底抠下团湿泥——朱砂混着磁石粉簌簌落下，露出半枚玉化桃核，其脉络竟与村中水渠走向暗合。"当年私改水闸的孽障..."陈三爷瞥向缩在墙角的李麻子，"怕遭报应，才往镇物里埋了治水图。"

霜降清晨，王铁柱抡斧劈开电子秤。液晶屏在灶膛里爆出幽蓝火焰，他舀起熔化的塑料液浇进秤砣篆文。鲜红胶体在"陈记公平"间蜿蜒时，祠堂横梁突然坠下个陈年燕巢。陈三爷扒开枯草，半枚金牙在晨光里晃眼——正是李麻子祖传的那颗。老人将金牙摁进秤杆裂璺的刹那，北风卷着新晒的鱼腥掠过秤台，分金铜片在青砖地上投出光网，笼罩着那些沾泥带水的鲜活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