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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的日头毒辣得泛白，挖沟机的轰鸣声震落老槐树的枯叶。被剖开的水泥路面露出深壑，锃亮的自来水管犹如银蛇般蜿蜒着钻进溪头村。七十八岁的孙石匠蜷缩在青石井台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划过井栏上蛛网般的绳痕——这是三十代人掌心温度镌刻的年轮。他望着施工队在井亭木柱钉上"农村安全饮水工程"的蓝色铁牌，红漆顺着"公用水井"的褪色字迹缓缓下淌，像一道未愈合的陈旧伤口。
"孙爷，往后拧开龙头就出水！"施工队长晃了晃不锈钢水龙头，金属折射的阳光刺得老人眯起眼睛，"政府给每家免费装！"
老人用指甲刮蹭井壁滋生的青苔，井底荡漾的光斑里突然倒映出自来水管的轮廓。那抹冰冷的银光像枚钢钉扎进古井深处，三十年前他亲手凿刻的鲤鱼纹井栏微微颤动，震落一地碎玉般的槐花。
通水典礼在晒谷场喧腾开来，村主任拧开公共水龙头，激流冲得"先进示范村"的锦旗猎猎作响。"告别苦井水，喝上放心水！"扩音器的回音撞在谷仓土墙上，震得檐角风铃叮当作响。村民们簇拥着领取印有矿泉水商标的塑料桶，唯独孙石匠抱着新箍的柏木桶走向老井，桐油香气混着井水凉意，在他藏青布衫上洇出深色水痕。
"倔老头！"开小卖部的周嫂磕着瓜子嗤笑，"自来水消过毒的，不比你这绿汤水强？"
井台边的老人恍若未闻，将浸过蜂蜡的麻绳系上木桶。绳结尚未垂至井腰，隔壁陈寡妇突然从斜里冲出，涂着丹蔻的指甲死死攥住麻绳："孙叔，施工队说要封井！"
"啪"的一声裂响，陈寡妇踉跄着跌坐井台，半截断裂的麻绳在她掌心勒出血痕。柏木桶坠入井底的闷响惊飞栖在辘轳上的麻雀，碎裂的桶板载着鲤鱼浮雕在井水中沉浮，宛如凋零的桃花瓣。
自来水进户第三日，村东头李老西家的双缸洗衣机突然吐出黑沫。拆开的滤网里，数以千计的红色线虫纠缠成团，在阳光下疯狂扭动。当夜小卖部冰柜漏电，融化的雪糕在地上淌出腥臭的溪流，周嫂新烫的卷发在焦糊味中根根首立。
"化工厂的毒水接进家了！"张屠户踹裂自家水表箱，铜质阀门在他油亮的胶靴下扭曲变形，"我婆娘洗个头，头发掉得比猪鬃还凶！"
孙石匠依旧每日担着修补好的柏木桶走街串巷，新续的苎麻绳泛着米浆的清香，桶壁的杉木补丁像贴满膏药的伤兵。他在每户门前放下盛满井水的木桶，龟裂的指节叩击门环："试试井水煎药？"
陈寡妇半瘫的儿子饮下三碗井水熬的汤药，当夜竟扶着土墙颤巍巍站起。消息随晨雾弥漫全村，破晓前的井台排起蜿蜒长队，塑料桶与柏木桶在熹微中相互碰撞，奏响工业文明与农耕记忆的变奏曲。
暴雨夜惊雷劈裂自来水管时，泛着恶臭的浊流正从水龙头喷涌而出。施工队钻开主管道的瞬间，浓烈的腐肉味扑面而来——管壁附着的黑泥里裹着死鼠残肢，蛆虫在锈蚀的螺纹间蠕动成河。
"定是守井派搞的鬼！"施工队长的手电光束刺穿雨幕，照亮井台上佝偻的背影。
孙石匠正用竹刷清理井壁，脚边木盆里浸泡的菖蒲根舒展如剑。月光透过他自制的铁丝滤网，在井底筛出细碎银斑。老人捞起滑腻的根须，淡青汁液顺着皱纹流入井中："菖蒲吸污，艾草驱邪，老辈人清井的法子。"
"装神弄鬼！"施工队长夺过菖蒲根狠狠掷向管壁。诡异的是，附着在钢管内的黑泥遇着根须竟滋滋冒泡，顷刻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雨中。
小暑日，晒谷场竖起两座石碑。左侧青石碑阴刻着《公用水井养护公约》，首条便是"夏至投菖蒲根，冬至悬艾草束"；右侧水泥碑镶嵌着不锈钢管路图，鲜红箭头标注"每月初三开启排泥阀"。两碑交界处，施工队遗落的焊条与老人磨光的凿刀静静躺在同一片树荫下。
重办通水仪式当天，村主任寻遍全村不见孙石匠。老井深处传来辘轳转动的吱呀声，新凿的绳槽里，浸过蜂蜡的麻绳如黑蛇般顺滑游走。陈寡妇摇动辘轳时，惊觉手柄上多了道符合人体工学的凹痕。
"井水要养。"老人将蓄水池注满，忽然撒入一把青苔孢子，"养水如养心，活水才能活人。"
自来水与井水在池中旋成淡青的涡流。李老西掬起一捧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溢出惊叹："怪哉！混了井水的铁管水，自来水竟有点甜！"
大雪封井那夜，孙石匠在井亭挂起防风灯。灯罩是用废弃水管改造的，钻出的孔洞将火光投射在雪地，恰似北斗七星落凡尘。村委会新装的电子屏滚动着PH值、浊度等数据，右下角却永远留着手写体的"今日井温：8.3℃ 菖蒲余效：37天"。
陈寡妇扫雪时，在电子屏背面发现块焦黑的木牌。老人用烧红的铁钉烙出小楷，新雪填充着字痕，宛如白玉上的墨迹：
"钢骨流水，麻绳系魂"
井台下的冻土深处，菖蒲根正在黑暗里编织密网。待到春风化雪时，这些碧绿的剑锋将刺破水泥路面，在自来水表箱旁绽放出亘古的生机。第一支嫩芽钻出地表的瞬间，老井深处传来清越的叮咚声，恍若三十代人的叹息化作甘霖，永远浸润着这片在变革中挣扎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