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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的晨雾还没散透，黎小黎蹲在院角的青石板上，用草绳捆扎竹篮里的艾草。露水顺着叶片滚进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凉丝丝的，她缩了缩脖子，抬头望了眼堂屋墙上的挂钟，七点十分。
"小黎！"院门外传来王奶奶带着喘的喊叫声，"我那老水缸又见底喽！"
黎小黎手一抖，草绳"啪"地断成两截。她把竹篮往墙根一推，抄起门后两根竹扁担就往外跑。王奶奶家在村东头，青砖墙的老房子前长着棵歪脖子枣树，此刻老人正扶着门框，灰布衫的袖口沾着灶灰，"昨儿后半夜风大，压井把子让风刮倒了，我这把老骨头摇不动。"
"奶奶您歇着，我这就去河边挑。"小黎把扁担往肩头一搁，竹桶撞在腿上发出闷响。她望了眼东边山尖的太阳，今天是初中毕业典礼，八点要拍全班合照。可王奶奶的儿子在东莞电子厂打工，半年才回一次，村里年轻人都往镇里跑，能帮衬老人的就剩她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婶子。
河坝离王奶奶家三里地，小黎挑着水往回走时，额角的汗把碎发黏成一绺绺。路过村小学的红砖院墙，里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她脚步顿了顿，那是初三（二）班的同学们在布置拍照的台阶。
"小黎！"同班的阿梅从墙头上探出半张脸，扎着红绸子的辫子晃了晃，"你咋才来？张老师说要按学号排，你是第七个！"
"我马上！"小黎应了一声，加快脚步。竹桶里的水荡出来，湿了她洗得发白的解放鞋。等把两桶水都倒进王奶奶的陶缸，抬头看太阳己经爬到树顶，她扯了扯皱巴巴的校服下摆，往学校狂奔。
学校操场的梧桐树下支着木梯子，摄影师傅正调试三脚架。小黎远远就看见台阶上排得整整齐齐的蓝白校服，张老师站在最前头，手里攥着名单。
"报告！"她扶着膝盖喘气，校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
张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她沾着泥点的裤脚，又看了看手表："就差你了。"他朝台阶上喊，"最后一排右边空个位子，小黎过来！"
小黎踩着梯子往上爬，鞋跟磕在木台阶上发出"咚咚"声。她刚站定，就听见"咔嚓"一声——摄影师傅按下了快门。
"等等！"张老师突然抬手，"小黎的位置太靠外了，照片边角会空一块。"
"没事的张老师，"小黎低头绞着手指，"反正...反正我个子高，站边上不打紧。"
摄影师傅收拾相机时，阿梅凑过来戳她胳膊："你咋才来？李壮壮说看见你往王奶奶家跑，是不是又帮她挑水了？"小黎没说话，望着地上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影子边缘模模糊糊的，像被谁啃了一口。
下午领毕业证时，张老师把一张塑封的照片塞进她手里。相纸边角果然空着，能看见底下未曝光的白边。"背面有我写的字。"张老师说，眼镜片后的目光温温的，"等你以后明白的时候再看。"
小黎把照片塞进书包最里层，回村时路过木匠铺。父亲黎大山正蹲在门槛上打磨木片，锯末在脚边堆成金色的小山。他抬头看见女儿，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木屑："今儿毕业？"
"嗯。"小黎把书包往板凳上一放，蹲下来帮父亲拾掇工具。
"想吃啥？"黎大山敲了敲新买的铁皮饭盒，"我去集上割了块肉，晚上给你炖萝卜。"
小黎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上周他蹲在灶前咳嗽的样子。自从去年在工地摔了腰，这把老木匠的活计越来越少，只能接些打家具的零工。她摸了摸书包里的照片，终于开口："爸，能给我做个木匣吗？"
"木匣？"黎大山放下刨子，"要多大？"
"能装下照片就行。"小黎掏出那张缺角的合影，"边角有点空，我怕时间久了会卷边。"
黎大山接过照片，指腹轻轻蹭过相纸背面的字迹。小黎凑近看，才发现张老师用钢笔写了一行字："缺角的青春，也完整。"
"好。"黎大山把照片递回来，"明儿就能做好。"
夜里下了场雨，小黎躺在土炕上听着房檐滴水。窗外传来父亲拉锯的声音，一下，两下，像极了小时候他哄她睡觉的摇篮曲。她摸出照片，在月光下看那些熟悉的脸：阿梅的小虎牙，李壮壮的招风耳，张老师永远别着校徽的西装领口，就连那片空白的边角，都泛着温柔的光。
木匣做好那天，王奶奶拎着一篮青枣来家里。"小黎帮我挑了三年水，"老人把枣子塞给小黎，"这是我家枣树结的头茬，甜着呢。"
黎大山把木匣放在堂屋八仙桌上，那是个巴掌大的红椿木匣，边缘雕着缠枝莲，匣盖内侧用墨线画着照片的轮廓。小黎把合影轻轻放进去，扣上铜锁时，听见父亲说："你张老师昨天来送喜糖，说你考上县一中了。"
"真的？"小黎手一抖，铜锁"当啷"掉在桌上。
黎大山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是县一中的录取通知。小黎凑近看，眼泪"啪嗒"滴在纸角："爸，我...我想读高中。"
"傻闺女，"黎大山用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泪，"你妈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要让你读书。爸虽然没文化，但知道知识能让你走得远。"他指了指木匣，"就像这木匣，缺块木头反而显出台面的完整。你帮王奶奶挑水的那些日子，比课本上的道理金贵。"
八月末的清晨，小黎背着铺盖站在村口。木匣在背包最里层，贴着她的心跳。阿梅来送她，手里攥着半张照片，是合照里被裁下来的边角，"我把空的那块剪了，"阿梅说，"这样我们的青春就圆满了。"
小黎笑了，望着远处山尖的晨雾。风里飘来王奶奶家枣树的花香，混合着父亲木匠铺的锯末味，还有张老师钢笔水的墨香。她摸了摸背包里的木匣，突然明白张老师写的那句话。有些缺口，原本就是青春该有的模样。
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小黎转身挥手。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木匣上，红椿木泛着温暖的光，把那个缺角的故事，照得通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