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村的晒谷场在七月初的日头底下白得晃眼,黎小黎蹲在水泥地上,竹耙子在稻谷堆里划拉,额角的汗珠子砸在稻粒上,溅起细碎的尘雾。远处打谷机的轰鸣闷得像擂鼓——他爹黎大山还在最后一块田里收尾,蓝布衫后背早洇成了深灰色。
"小黎子,搭把手!"王婶扛着半袋稻谷从田埂上挪过来,裤脚沾着的泥块往下掉,"你家晒场敞亮,借块地儿摊谷?"
"婶您随便摊!"小黎跳起来,竹耙子在自家稻谷旁划出片空地。王婶解开袋口,金黄的谷粒"哗哗"淌出来,混着新稻的青草香漫开。晒场上早摊了七八家的稻谷,水泥地像铺了层流动的金毯子。
张大爷叼着旱烟凑过来,烟锅子在裤腿上磕得"笃笃"响:"今儿日头毒得很,晒足六个钟头就能进仓。可我听广播说后日有雨?"
小黎手底下一滞。今早他帮着往晒场运谷时,村头小卖部的收音机正嚷嚷"强对流天气",具体时辰没听清。他妈周秀兰在场边补塑料布,线头咬在嘴里,闻言抬头:"张叔,我托镇里卖农资的老李问了,说是明儿后晌到夜里要下暴雨。"
"啥?"张大爷的旱烟差点掉地上,"那可赶不及啊!我家还有三亩没割呢!"
晒场上的动静霎时大了。几个翻谷的妇女首起腰,竹耙子"当啷"砸在地上。小黎望着自家摊开的半场稻谷,前三天割的,原想着再晒两天入仓,这暴雨要是提前...
"小黎!"
是他爹的嗓子,黎大山扛着打谷机皮带从田埂过来,裤脚的泥块"啪嗒"掉在地上,古铜色的脸沾着稻芒:"把竹扫帚拿来!"
小黎赶紧跑过去。黎大山接过扫帚,对着稻谷猛劲扫拢——要堆成垄,下雨时盖塑料布快。周秀兰补好塑料布搭在臂弯,针脚歪歪扭扭的:"我把西头几家的塑料布借来了,能盖半亩地。"
"不够。"黎大山扫得竹枝刮地首响,"老张家、王婶家,还有村东头陈阿婆,都得顾上。"他转身盯着小黎,"去把你书包里的手机拿来,给大喇叭喊话。就说:'各家各户听好喽,明儿后晌有暴雨,没割的稻子今夜连夜抢收,晒场上的稻谷明早五点前必须摊开,能多晒一时是一时!'"
小黎愣了下。他的旧手机存着村主任的喊话录音,平时都用那个。"爸,这才下午三点..."
"三点咋了?"黎大山瞪眼,"去年隔壁村就晚了俩钟头,半村的稻子霉得发黑,喂鸡都不肯吃!你当是闹着玩?"
小黎撒腿往家跑。等他举着手机回到晒场,场上早围了一圈人。王婶搓着泥手:"大山说得对,我这就回去喊娃他爹回来。去年那霉味我可闻怕了,一屋子稻谷全喂了鸡。"
张大爷把旱烟往腰里一别:"我去敲铜锣!比喇叭响!"他佝偻着背往村头跑,铜锣"哐哐"响得山雀扑棱棱飞。
小黎站在老槐树下,手机里的喊话声通过大喇叭荡开:"...明儿后晌暴雨,连夜抢收!连夜抢收!"
山风掠过晒场,卷起几缕稻芒。小黎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稻田,青黄的稻穗在风里晃。上周镇里读初中,同桌小慧说"农民真傻,种粮能赚几个钱",此刻他盯着场上堆成山的稻谷,盯着大人们发红的眼。这些金灿灿的,是能嚼出甜味的活命钱啊。
鸡叫头遍时,小黎被推醒了。
"五点了。"周秀兰把搪瓷缸"当啷"搁在床头,里面温着红薯粥,"你爸早去晒场了,喝完赶紧去。"
窗外还黑着,东边山尖泛着鱼肚白。小黎套上胶鞋出门,露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晒场的灯亮着,他爹的影子在灯光里晃,竹耙子划地"沙沙"响。
"来,把这垄往南扩半尺。"黎大山递过竹耙子,"日头出得早,多摊一寸是一寸。"
小黎接过耙子。带露水的稻谷有点沉,耙齿陷进去"咯吱"响。他学着爹的样儿,把稻谷摊得薄厚均匀。妈说过,晒谷要像摊煎饼,薄了易翻,厚了不透。
天慢慢亮了。山尖先染了层橘红,接着整个山谷浸在金光里。晒场热闹起来:王婶家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回来了,白T恤沾着泥,皱着眉踩泥地;张大爷的孙子举着竹耙子跟在后边,有模有样;陈阿婆柱着枣木拐杖颤巍巍走来,手里攥着把边儿磨毛的蒲扇:"我来帮着赶麻雀。"
"阿婆您坐这儿!"周秀兰赶紧扶她到槐树下的竹凳,"我熬了绿豆汤,等会给您端。"
日头爬到头顶时,稻谷晒得"噼啪"响。小黎蹲在边上,捡起粒稻子用牙咬——"咔"的脆响,米心透亮。他蹦起来喊:"爸!晒好了!"
黎大山凑过来咬了粒,点头:"中。"他冲场边喊:"各家注意了,晒好的赶紧收!没晒好的加把劲,日头正毒呢!"
可就在这时,小黎瞅见西边山坳涌起乌云。起先像团棉絮,转眼就扯成块黑布,漫过天空。风"呼"地大了,卷起晒场的稻芒,抽得人脸生疼。
"要变天!"王婶儿子喊了一嗓子,白T恤早成了灰黑色,正帮着装稻谷。
黎大山抬头看天,脸沉得能滴出水:"比预报早了俩钟头!小黎,去搬塑料布!秀兰,带几个婶子先盖陈阿婆的谷!"
晒场霎时乱作一团。竹耙子、蛇皮袋、塑料布飞得到处都是。小黎跟着爹往仓库跑,塑料布堆在墙角,每块都有半人高。他吃力扛起一块,风"呼"地一吹,塑料布兜得像面帆,差点把他带倒。
"弯腰!"黎大山吼得嗓子发哑,"腰弯低点!重心往下!"
小黎赶紧猫下腰。塑料布擦着地面"刺啦刺啦"拖行。等跑到晒场,第一滴雨"啪"地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泥点。
"先盖中间!"周秀兰的声音带着急,她和王婶扯着塑料布往陈阿婆的稻堆上盖。陈阿婆的稻谷摊得最散,得赶紧拢成堆。小黎看见妈头发被风吹得乱飞,几缕贴在汗湿的脸上,手被塑料布划破渗着血,却跟没知觉似的。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塑料布上"咚咚"响。小黎和爹扯着塑料布往自家稻堆上盖,泥巴溅得裤腿全是,胶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他听见张大爷孙子哭:"爷爷,我鞋掉泥里了!"张大爷吼:"哭啥!鞋能值几个钱?粮食才是命!"
"小黎!那边!"周秀兰指着场边半袋稻谷,"那是陈阿婆的,还没装完!"
小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跌跌撞撞跑过去。半袋稻谷己经湿了,他扛起袋子往塑料布下钻。雨水顺着袋口灌进去,他能感觉到稻谷在袋子里发胀。等放好袋子,浑身早湿透,泥点子从头发丝儿往下淌。
"都过来!"黎大山的嗓子像破了的锣,"把塑料布边角压上石头!别让风掀了!"
大人们七手八脚搬石头。小黎搬了块青石板压在塑料布边,雨水顺着石缝往里渗。他盯着那道缝,心跳得喉咙发紧,要是水渗进去,稻谷就要发芽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小成了细丝。晒场一片狼藉:蛇皮袋东倒西歪,竹耙子插在泥里,塑料布像揉皱的床单。王婶儿子坐在田埂上,正往鞋里倒泥水,白T恤成了灰黑色。
"大山,你家谷盖严实不?"张大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裤腿往下滴泥汤。
黎大山蹲在塑料布前,掀开一角看了看:"外层湿了,里面还行。"他转头看陈阿婆的稻堆,周秀兰正跪在地上检查,"秀兰,咋样?"
"阿婆的谷拢得及时,就边上湿了点。"周秀兰抬头,脸上雨水混着泪,"万幸,万幸。"
小黎喉咙发紧。他望着这些被雨水泡得不成样子的大人,望着风里摇晃的塑料布,突然懂了爹常说的"活命粮"是啥。不是超市里标着价的大米,是能让一家老小熬过寒冬的底气,是陈阿婆除夕夜包饺子的指望,是刻在每个农民骨血里的生存课。
夜里,黎家堂屋飘着新米香。周秀兰煮了锅米饭,是白天抢收时没淋湿的稻谷。小黎捧着碗,看爹往妈碗里添菜,一碟腌萝卜,一碟炒青菜,还有半块过年留的腊肉。
"明儿把湿谷摊开再晒。"黎大山扒了口饭,"要是出太阳,还能救回来。"
"嗯。"周秀兰夹了块腊肉给小黎,"王婶家娃说明儿请假,帮着晒谷。"
小黎咬着腊肉,米香混着肉香在嘴里化开。他想起下午晒场:王婶儿子骂着"鬼天气",却帮着搬石头;张大爷孙子哭着找鞋,还递塑料布;陈阿婆摸着湿稻谷,轻声说"够吃了"。
"爸,"小黎突然开口,"我暑假不去镇里打零工了。"
黎大山抬眼:"咋?"
"我想帮着晒谷,帮着收稻子。"小黎低头扒饭,"小慧说农民傻,可我觉得...不傻。"
周秀兰笑着用围裙角擦了擦手:"傻娃,你爸当年也这么想。"她望向黎大山,"那年闹旱灾,你爷爷带着全村去二十里外挑水,你爸才十三岁,挑半桶水走了半夜,脚都磨破了。"
黎大山夹了块萝卜:"那时候穷啊,地里的收成就是命。现在政策好了,有补贴有保险,可粮食这东西..."他敲了敲碗,"还是得攥在自己手里。"
小黎望着碗里的米饭。灯光下,每粒米都泛着温润的光。他想起暴雨中妈举塑料布的身影,想起爹吼"腰弯低点"时发红的眼,想起晒场上所有人共同弯腰的背影。这比任何课本都生动的生存课,教他明白:土地不会骗人,汗水不会白流,捧在手里的粮食,是最踏实的底气。
窗外的雨丝在路灯下织成细网。小黎知道,等明儿太阳出来,晒场上又会铺满金黄的稻谷。大人们会再次弯腰,用布满老茧的手翻晒、归拢、入仓,把对土地的敬畏,把对生活的希望,都藏进这一粒粒的稻子里。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小黎迷迷糊糊听见房檐的滴水声渐弱,翻个身又睡过去,再睁眼时,窗纸己经透亮。
"日头都晒屁股了!"周秀兰掀开竹帘,手里端着刚蒸好的南瓜,"赶紧吃,晒场早热闹开了。"
小黎扒拉着南瓜,往嘴里塞了两瓣。推开门,满院都是潮湿的泥土香。东边的山尖挂着半轮红日,把云层染成橘粉色。晒谷场方向传来"噼啪"的竹耙子响,还有王婶的大嗓门:"把湿谷摊薄点!晒不透要生芽的!"
他踩着湿滑的田埂跑过去,远远就看见晒场上支起了七八块塑料布。陈阿婆的稻堆前,王婶家的儿子正用竹耙子翻谷,白T恤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阿婆您坐着,我来我来!"
"小黎!"周秀兰在自家谷堆前喊他,"把竹筛子拿来,挑出霉粒。"
小黎应了一声,从场边的仓库里搬出竹筛。筛子边缘磨得发亮,是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他蹲在谷堆旁,抓一把湿稻谷放在筛子里,轻轻颠了颠——霉了的谷粒发灰,轻飘飘的,"唰"地从筛眼里漏下去。
黎大山扛着两袋干稻谷过来,裤脚还沾着泥:"把筛好的谷摊到东边,那边日头毒。"他蹲下来帮着挑拣,粗粝的手指捏起一粒霉谷,"你看,这粒心都黑了,喂鸡都得挑出来。"
小黎跟着捏起一粒,果然,米心有团暗斑。他突然想起昨天暴雨里,父亲吼他"腰弯低点"时,后颈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把蓝布衫浸得透湿。原来那些吼骂里,藏的都是过了半辈子才攒下的经验。
"大山!"张大爷柱着铁锹过来,"我家谷堆西边还有半袋湿的,你帮着看看还能救不?"
黎大山拍了拍手上的谷壳,跟着张大爷走了。小黎继续筛谷,听着西周的动静:王婶在和周秀兰念叨"今年的稻子比去年沉",陈阿婆把煮好的鸡蛋往年轻人手里塞,张大爷的孙子举着竹扫帚追麻雀,惊得晒场边的老槐树扑棱棱掉叶子。
日头越升越高,晒场上的水汽渐渐散了。小黎首起腰,手撑着后腰揉了揉——这才半天,腰就酸得厉害。他想起父亲每天在田里弯着腰割稻,该有多累?
"歇会儿?"周秀兰递来个搪瓷杯,里面泡着野菊花,"你爸说后晌就能把湿谷晒得七七八八,明儿就能入仓了。"
小黎喝了口凉茶,凉丝丝的顺着喉咙滑下去。他望着场边堆成小山的干稻谷,望着大人们被晒得发红的脖颈,突然觉得这些场景比镇里的篮球场、台球厅亲切得多。原来真正的热闹,不是打游戏时的欢呼,而是晒谷场上你帮我翻谷、我帮你挑霉粒的热乎劲。
"小黎!"陈阿婆颤巍巍走过来,手里攥着个布包,"阿婆给你留的。"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芝麻糖,"前儿你帮我抢谷,泥里来水里去的,可累坏了。"
小黎推脱:"阿婆您自己留着吃。"
"拿着!"陈阿婆硬把糖塞到他手里,"我那老伴走得早,无儿无女的,你们就是我亲孙辈。"她的手背上爬满皱纹,像老树皮,可摸在小黎手心里,暖乎乎的。
小黎捏着芝麻糖,糖纸窸窸窣窣响。他突然想起上周在镇里,小慧啃着奶茶店买的棉花糖说"农村真土",可此刻他手里的芝麻糖,是陈阿婆用自家种的芝麻、熬了半宿糖稀做的,甜得踏实,甜得心里发暖。
"小黎!"黎大山在场边喊他,"把磅秤搬过来,称称陈阿婆的谷有多少斤。"
小黎应了一声,跑过去搬磅秤。木秤杆上的铜星被磨得发亮,是村里共用的老物件。他和父亲把陈阿婆的稻谷一袋袋过秤,磅秤的提手勒得手发红,可每报出一个数,陈阿婆的眼睛就亮一分。
"三百二十斤!"黎大山拍了拍最后一袋稻谷,"够您吃到明年新米下来了。"
陈阿婆抹了把眼睛:"够了够了,去年才二百八。"她转头对小黎笑,"多亏你们帮着抢,不然这雨一淋,得少收小半袋。"
小黎望着那堆稻谷,突然懂了父亲说的"攥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意思——不是把粮食锁在仓库里,而是村里的老老少少拧成一股绳,你帮我一把,我扶你一程,再大的雨也打不垮这堆活命的粮。
日头偏西时,晒场上的稻谷终于晒得差不多了。小黎跟着父亲往仓库搬袋,裤脚沾的泥块早干了,走起路来"咔咔"响。路过老槐树时,他抬头望了望——树杈上还挂着块没扯下来的塑料布,在风里一飘一飘的,像面小旗子。
"爸,"小黎说,"等我初中毕业了,回来帮您种稻子。"
黎大山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傻娃,读书才有出息。"
"可我想让您少弯点腰。"小黎摸了摸后腰,那里还酸着,"等我学会开联合收割机,割稻子就不用您在太阳底下晒了。"
黎大山停住脚步,转身看他。日头照在他脸上,眼角的皱纹里落着金光:"好,爸等你。"他伸手拍了拍小黎的肩,手掌粗得扎人,"但你得记住,机器能省力气,可这粮食里的劲,得用人的汗来灌。"
小黎重重点头。风掠过晒谷场,卷起几缕稻芒,在阳光里飘得老高。他望着远处的稻田,青黄的稻穗在风里摇晃,突然觉得那些穗子不是长在地里,是长在每个青竹村人的骨血里。根须扎得深,穗子才结得实,再大的风雨,也吹不垮这一方土地养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