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院角的南瓜藤下,眼睛盯着西屋的木门,那扇门平时总挂着铜锁,铜锁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像父亲板着的脸。
"狗娃!"
我打了个激灵,手里的狗尾巴草"刷"地断成两截。抬头看见父亲扛着锄头从地头回来,蓝布褂子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草帽檐下的脸被晒得发红,下巴上的胡茬扎得人疼。他裤脚沾着新泥,鞋尖还挂着半块碎土坷垃。
"又蹲这儿发什么呆?"他把锄头靠在墙根,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灶上温着红薯粥,喝了去把鸡圈门闩紧,昨儿后半夜听见有野狗转悠。"
我忙不迭点头,看着他进了堂屋。等那扇木门"吱呀"合上,我才敢首起酸麻的腿。裤兜被什么硌了一下,是今早趁父亲不注意,从窗台上破瓦罐里摸出来的钥匙。铜钥匙还带着瓦罐里的潮气,攥在手心沁得人发痒。
西屋的木门比堂屋的旧些,门框上的红漆早褪成了灰白色,门缝里漏出股熟悉的味道:新刨的榆木清香混着松脂的甜,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温暖,像父亲冬天烤火时身上的烟火气。我屏住呼吸把钥匙插进锁孔,铜锁"咔嗒"一声开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吓得我差点把钥匙掉在地上。
推开门的瞬间,有细碎的木屑从门缝里漏出来,在阳光里打着旋儿。我踮着脚溜进去,反手把门掩上。门轴没上油,"吱"的一声轻响,惊得我心跳到了嗓子眼。等定下神来,才敢打量这个我偷看过无数次的地方。
木工房不大,却堆得满满当当。靠北墙是张老榆木案子,案面被磨得发亮,能照见我发红的耳尖。案子上摆着一排刨子,大的小的,铁的木的,最边上那个最小的刨子我认识,是父亲去年给王木匠修家具时捎带做的,木柄上还留着没打磨干净的毛刺。墙根立着几截木料,有新砍的青杨,还沾着树皮;有放了些年的老榆木,颜色深得像陈茶。梁上挂着墨斗、凿子、锯子,锯条在光线里闪着冷光,像一排银色的牙齿。
最让我挪不开眼的是窗台下那堆木屑,父亲总说刨花要收进竹篓里烧火,可他自己刨木头时,总有些细碎的木屑顺着案边往下掉,积成个小小的金色山包。此刻那些木屑在透过窗纸的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撒了把金粉。我蹲下去,伸手捏了撮木屑,指尖刚碰到,就被呛得猛咳嗽起来,原来那堆木屑里混着细细的刨花,比柳絮还轻,一扬就钻进了鼻孔。
"咳咳......"我弯着腰,眼泪都咳出来了。手忙脚乱去捂嘴,却碰倒了案边的木碗,里面盛的水"哗啦"洒在地上,溅湿了我的裤脚。
"狗娃?"
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我脑袋"嗡"地一声,手忙脚乱想去扶木碗,却撞在案角上,疼得倒抽冷气。门"吱呀"被推开,父亲的影子遮住了阳光,我蹲在地上,抬头看见他穿着旧布鞋的脚,鞋尖的泥还没全干。
"你怎么进来的?"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粗哑,我却听出点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平时训我时的严厉,倒像是......惊讶?
我攥着衣角,喉咙发紧:"我......我看门没锁......"
"没锁?"父亲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锁,锁头还挂在门环上,"这锁挂了十年,你当它是纸糊的?"他蹲下来,我这才看见他额角的汗还没干,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青布裤腿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
我闭紧嘴不说话,等着他发火。上回我偷拿他的凿子在院墙上刻鸟,他抄起扫帚疙瘩追了我半条村街,最后在老槐树下抓住我,巴掌落在屁股上像火燎。可这回他没动,只是盯着我脸上的泪,还有地上被碰倒的木碗,和那堆被我搅乱的木屑。
"呛着了?"他突然伸手,粗糙的指腹擦过我发红的鼻尖。我惊得往后缩,他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木工房的刨花最是扎人。"他站起来,转身从案子上拿了块干净的布,沾了木碗里的水,递到我面前,"擦擦脸。"
我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和鼻子。水有点凉,顺着下巴滴在胸前,把粗布褂子洇湿了一片。父亲走到案前,拿起那个最小的刨子,用袖口擦了擦木柄上的灰:"这是我十西岁那年,我爹教我使的第一把刨子。"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盯着刨子,像是透过它看见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也跟你现在一般大,总爱趴窗台上看我爹做活。有回趁他下地,我溜进木工房,结果碰倒了墨斗,墨汁溅了半面墙。"他嘴角往上翘了翘,"我爹回来没打我,只说'想学手艺就明着学,偷摸的算什么',然后就把这把刨子塞我手里。"
他把刨子递过来,我盯着那木柄上的毛刺,没敢接:"我......我怕划到手。"
"怕就对了。"父亲把刨子塞进我手里,手掌覆在我手背上。他的手真大,能把我的手整个包住,指节上的老茧蹭得我手心发痒。"推刨子要轻着点,手腕别使蛮力。"他带着我把刨子按在一截杨木上,"看,顺着木纹推,像这样——"
木屑"簌簌"落下来,在阳光下划出金色的弧线。我能感觉到刨刃贴着木头的震动,像心跳。父亲的呼吸喷在我后颈上,带着点红薯粥的甜香:"你看这木屑,薄得能透光,才是好活计。"他的手慢慢松开,我试着自己推了一下,刨子歪了,木屑突然变厚,"咔嚓"一声卡在刨口里。
"别急。"父亲又把手覆上来,"手要稳,心要静。你娘走得早......"他的声音突然低了,"我总想着,你好好读书,别像我似的,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可昨儿夜里,我听见你在梦里念叨'刨子''凿子',说得那么清楚......"
我没敢说话,只觉得眼睛发酸。原来父亲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想学就好好学。"他抽回手,从梁上摘下块红布,"这是你娘出嫁时的盖头,包工具最是软和。"他把刨子仔细包好,塞进我怀里,"以后每天晌午,你帮我把鸡喂了,我教你一小时。"
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这才发现,他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眼角的皱纹深得能藏住木屑。怀里的红布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混着松脂和木头的香,像一团暖融融的云。
"爹。"我轻声喊他。
他正弯腰收拾地上的木屑,闻言抬头,眼里有什么在闪,像阳光下的刨花:"哎。"
后来很多年,我都记得那个午后。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掀起父亲的衣角;木屑在光束里跳舞,落进他的草帽;他的手覆在我手上,粗粝却温暖,像两棵并肩的树,根须在泥土里悄悄缠在了一起。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有些爱藏在木屑里,要等你弯下腰,才能看见它在阳光下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