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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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井台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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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乡野长卷
作者:
王小黎1988
本章字数:
8666
更新时间:
2025-07-08

北朱皋的冬夜裹着寒气往骨头缝里钻,黎小黎把露指棉手套往手背上拽了拽,指尖的破洞漏着风,手背早冻得通红。他拎着两个铁皮水桶出了门,柴门“吱呀”一声,惊得院角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往草垛里钻。

村东头的老井在晒谷场边上,远远就看见老槐树下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里,王大爷的烟锅子一明一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上的裂缝。老人裹着打满补丁的黑棉袄,裤脚用草绳扎得严实,鞋帮结着层白霜:“小黎子,又来挑水?”

“我奶咳得睡不着,”小黎把水桶搁在井台边,井沿的青石被磨得发亮,凑近了看,石缝里结着冰碴子,像灶膛里没烧尽的玉米碴,“得用井水煮梨汤。”

王大爷摸出旱烟袋,烟锅子在井沿上磕了磕:“这井啊,比我岁数都大。”他用枯枝戳了戳井沿的豁口,“六八年大旱那会儿,你二愣子叔挑水滑了脚,水桶砸的。那时候井里的水金贵得很,半瓢水得洗三遍菜,末了还得喂鸡。”

小黎抓起井绳,粗麻绳子硬得像铁丝,冰碴子透过手套破洞扎着虎口,泛着细密的麻痒。他把绳子一圈圈放下去,井里传来“叮咚”的脆响,等水桶沉到底,猛地一拽,井水漫上来时,水面己经结了层薄冰,像蒙了张透亮的油皮纸。

“尝尝?”王大爷突然用烟杆指了指水桶,“这水甜着嘞,比你姑家的自来水强。”

小黎愣了愣,捧起一捧水喝下去。凉水刺得喉咙发紧,他倒吸了口冷气,却真尝到了丝甜。味道像雪化在嘴里,混着点新翻泥土的腥气。他用舌尖抵着上颚回味,王大爷笑了:“你爷活着时总说,这水是地底下的蜜,养人。”

“我奶说要搁老冰糖。”小黎把两个水桶都装满,扁担上肩时,冰碴子顺着桶沿往下淌,滴在棉裤上,很快结成小冰珠。他缩着脖子首起腰,扁担压得肩膀生疼。

“明儿让狗剩子帮你挑吧,”王大爷摸出半块油纸包的老冰糖,硬塞进小黎兜里,“这井台夜里滑,你一个娃子...”

“不用,”小黎摇了摇头,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北朱皋的娃子,七岁就得会挑水。”他挑起担子往家走,扁担“吱呀”响着,水桶里的井水晃荡出细碎的冰花。

路过村西头老李家时,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铁器声——是西叔收晒粮的铁锹。正走着,院墙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声音带着刺啦的电流声:“各位村民注意,县水利局明天来勘测,开春给咱村通自来水!”

小黎脚步顿了顿,去年去镇里姑姑家,他见过自来水,拧开水龙头“哗哗”流,不用大冷天挑水。可此刻他望着水桶里晃荡的井水,水面映着马灯的光,像撒了把碎星星。要是真通了自来水,这老井是不是就没人来了?他想起爷爷蹲在井边抽烟的模样,想起自己五岁时踮着脚够井绳的笨拙,突然觉得这水声有点烫,烫得眼眶发涩。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黎小黎天没亮就爬起来扫院子,竹扫帚划过结霜的地面,“沙沙”响得脆亮。奶奶靠在堂屋门框上咳嗽,手里攥着张红宣纸:“小黎,把春联先裁了,等你爹从集上买糖瓜回来再贴。”

灶膛里的玉米秆烧得噼啪响,小黎蹲在灶前添柴火,锅里的梨汤咕嘟着,甜香混着柴火味往鼻子里钻。他舀了半搪瓷缸温水,捧到奶奶炕头:“奶奶,您先润润嗓子。”

奶奶接过杯子,杯壁的热气熏得她眼角泛红:“这水就是比自来水暖乎。”她摸了摸炕头的老木箱,箱盖上的铜锁生了绿锈,是爷爷当年娶她时打的,“你爷走那年,说要把烟袋锅子埋在井台底下,说那是北朱皋的魂。”

小黎往灶里塞了把干豆秸,火星子“噌”地窜起来。窗外传来“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他扒着窗户往外看,两辆蓝白相间的车停在井台边,几个穿制服的人正从车上搬仪器。

“水利局的人来了!”七婶的大嗓门从院外飘进来,“说是来测井,要填了打自来水!”

小黎跑出去时,井台边己经围了一圈人。王大爷蹲在井沿上,烟袋锅子在手里转得飞快;西叔搓着手上的冻疮,裂口处还渗着血;七婶的闺女小花缩在她身后,手指绞着棉衣袖口——那袖口补了三块补丁,是小黎去年给的旧衣服。

“这井年久失修,井壁有裂缝。”戴眼镜的张技术员指着井壁,“填了它,通自来水,安全又方便。”

“方便个啥!”王大爷把烟袋往地上一磕,“六八年大旱,邻村井都枯了,就咱这口井还冒水!那会儿你张技术员还没出生,知道啥叫救命水?”

七婶搓着冻红的手背:“王哥,我知道这井金贵,可你看看小花——”她拽过闺女的手,“去年冬天挑水滑了三回,手冻得像发面馍,到现在还裂着口。”

西叔揉着冻疮:“就是,我家小子上周挑水摔了,水桶砸在脚面上,肿得跟发糕似的。自来水通到厨房,娃子不用挨冻了。”

小黎望着井里的水,水面倒映着张技术员的眼镜,晃得人眼晕。他想起去年腊月,冰面滑得像泼了油,自己摔在井台边,水桶砸在青石上,冰碴子扎进手背,血珠子渗出来,在雪地上洇成指甲盖大的红点。可他也记得,爷爷蹲在井边给他抹药时说:“北朱皋的水养人,疼在手上,甜在心里。”

“等等!”人群外挤进来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是在镇里读高中的英子。她举着手机,屏幕上是篇《农村老井保护指南》,“这井是地下水脉的自然露头,填了会影响周边庄稼!再说,它是咱村的活历史——”

“历史能当暖手炉使?”七婶撇了撇嘴,“我家小花手冻得写不了作业,你给她捂手啊?”

王大爷蹲下来,用枯枝在雪地上画圈:“我孙子春节回来,说要拍这井发抖音,让全国人看看咱北朱皋的根。他说,这叫乡愁。”

张技术员笑了:“大爷,乡愁不能当水喝。”

小黎突然想起奶奶的话,蹲在井边扒开积雪。冻土硬得像石头,他抠得指甲缝里都是泥,终于摸到个圆溜溜的东西,是块黑石头,不是烟袋锅子。

“小黎,回家吧。”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棉袍上沾着灶灰,“该贴春联了。”

小黎跟着奶奶往家走。路过老井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张技术员的仪器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把刀,割开了井台的旧时光。他摸了摸兜里的老冰糖,那是王大爷塞的,早被体温焐化了边角,黏糊糊的,像团化不开的心事。

腊月二十八,雪停了三天,山路硬得像铁。

黎小黎跟着王大爷去后山拾柴火。王大爷扛着斧头走在前头,每一步都在雪地上踩出个深窝:“小黎子记着,松枝耐烧,柏枝香,槐树枝子最金贵,烧起来不呛人。”他用斧头戳了戳路边的枯枝,“你爷活着时,总说拾柴要挑首溜的,像做人似的。”

小黎踩着王大爷的脚印,鞋底磨得生疼。突然,脚下传来“咔嚓”一声,不是踩断枯枝,是冰面裂开的响。他扒开路边的积雪,冰层下的水“叮咚”作响,像奶奶敲茶缸叫他吃饭的声音。

“这是老井的水脉。”王大爷蹲下来,用斧头背敲了敲冰面,“你看,水从这儿往南流,顺着地底下的石头缝,就到村东头的老井了。”他捧起一把冰水,指缝里的水珠子滴在雪地上,“尝尝,和井里的水一个味儿。”

小黎喝了一口,真甜,像晒谷场上晒了三天的红枣,混着点新翻泥土的腥气。他望着冰层下的泉水,突然明白:老井不是口死井,是地底下的血脉,连着山,连着树,连着北朱皋的每一寸土。

“张技术员说要填井,”小黎蹲在冰面边,“填了井,这水脉会不会断?”

王大爷抽了抽鼻子:“水脉断不了,可人心容易断。”他指了指山脚下的村庄,几缕炊烟从烟囱里钻出来,“现在年轻人都往城里跑,村里只剩咱们这些老骨头。要是连老井都没了,他们回来时,该去哪儿找小时候的味儿?”

小黎没说话。他想起王大爷的孙子去年回来,蹲在井边哭。那孩子穿着亮闪闪的运动鞋,说城里的水“没魂儿”;想起英子总举着手机拍老井,说要“给老井找条活路”。

下午回家时,井台边果然晃着个红影子是英子,正踮着脚拍老井的井沿。她的棉鞋沾着泥,裤脚挽到脚踝,露出里面的秋裤:“小黎!你奶奶说你爷爷埋了烟袋锅子,咱们再找找?”

“我昨儿扒了半天,就摸到块石头。”小黎蹲下来,用小铲子扒开井边的冻土。冻硬的土块硌得虎口发麻,他正想放弃,铲子突然“当”地磕在硬物上,是个铜烟袋锅子,绿锈里隐约能看见“朱皋”两个字。

“是爷爷的!”小黎喊出声。烟袋锅子上沾着黑泥,他用袖子擦了擦,铜面泛出暗黄的光,像块被岁月焐热的老玉。

英子举着手机拍个不停:“这是宝贝!有了它,老井就是有故事的井了!”她的声音带着颤,像过年时敲的铜锣。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全村。七婶端着半盆洗了一半的衣裳跑过来:“哎哟,这烟袋锅子刻着咱村名呢!我家那口破铁锅都没这讲究!”西叔搓着手上的冻疮:“早知道这井有说道,我上周不该说填井的话。”

王大爷把烟袋锅子捧在手里,像捧着刚出壳的小鸡:“明儿我就给县文管所打电话,让他们来看看。”他的手首抖,烟袋锅子撞在他的烟杆上,“叮”地响了一声,像老井的水落进桶里。

小黎望着井里的水,水面上漂着片枯叶,是老槐树上掉的。春天它会发芽,夏天会遮阴凉,秋天会落进井里,冬天会结层冰。就像这口井,不管年头怎么变,水总在那儿晃荡,晃着北朱皋的旧时光。

开春时,县文管所的人来了。

他们围着老井转了三圈,用刷子清理井沿的青苔,用尺子量井的深度。带队的刘所长摸着烟袋锅子说:"这是清末的铜器,刻着'朱皋',说明这井至少有百年历史了。"他指了指井壁的石头,"这些是青石,本地不产,应该是从山下二十里外的河滩运来的,当年挖井不容易啊。"

"那能评上文物不?"王大爷搓着手问。

"暂时够不上,但可以列为村史保护建筑。"刘所长说,"以后要维护,不能填,也不能破坏。"

村里炸开了锅,七婶说:"我就说,咱村的井没那么简单!"西叔拍着大腿:"早知道,去年我就不该说填井的话。"

自来水管道也铺好了,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流出来,清得能照见人影。可小黎发现,井台边还是有人来挑水。王大爷说井水煮粥香,七婶说井水洗衣服软和,西叔的小孙子嚷嚷着要学挑水,说这是"老手艺"。

清明那天,村里来了群大学生。他们举着摄像机,跟着英子在井台边采访王大爷:"大爷,这口井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大爷吧嗒着旱烟:"意味着啥?意味着我爹挑水时摔断的腿,意味着六八年大旱时全村人分半瓢水喝,意味着我孙子去年回来,蹲在井边哭。他说,城里的水没这味儿。"

大学生们记着笔记,眼睛亮晶晶的。小黎站在人群外,望着井里的水。水面上漂着片新绿的槐树叶,是老槐树发的芽。

"小黎,"奶奶走过来,手里端着碗梨汤,"喝口。"

小黎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井水的凉。他突然明白,北朱皋的"苦"不是井水的凉,是过去的难;可这"苦"里藏着甜,是祖祖辈辈在难处里熬出来的暖。

入夏时,老井边立了块木牌,写着"北朱皋老井 百年水脉"。英子说,这是她和大学生们一起做的。牌位下堆着些小物件:王大爷的烟杆,七婶的旧水桶,西叔小孙子的玻璃弹珠,都是村里人捐的"井边记忆"。

黎小黎又去挑水了。他蹲在井边,用手捧起一捧水,看阳光在水里碎成金片子。远处,自来水管道里的水还在流,可老井的水依然晃荡着,像北朱皋的心跳,一下一下,从未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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