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月光倾泻在麦田里,将熟透的麦浪染成银灰色。农机手王海柱蜷缩在收割机的驾驶舱内打盹,突然被尖锐的警报声惊醒。
仪表盘红光暴闪,屏幕跳出一行刺目的警告:“定位偏移!强制纠偏!”他猛地扳动操控杆,可这台钢铁巨兽仿佛脱缰的野马,轰隆一声碾向毗邻的稻田——赵老栓家刚灌浆的秧苗正泛着青芒!
“停下!他娘的给我停下!”王海柱踹开舱门跳下车,胶鞋深深陷进泥泞中。身后传来金属撕裂秸秆的刺耳声响,三亩青苗被绞入锋利的刀盘,碎成齑粉。乳白的稻浆混着夜露渗入田埂,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汁液腥甜的死亡气息。
晒谷场方向亮起晃动的灯光,赵老栓赤着脚冲到田埂边,枯枝般的手探入泥浆,捞起半截断裂的秧苗。浆水顺着他龟裂的掌纹滴落,宛若绿色的血。
“我的……我的吨粮田啊……”老人喉头滚动着浑浊的哽咽,忽地抡起镰刀砸向收割机的轮胎,“这吞命的铁牲口!”
三天后,保险公司业务员夹着公文包迈进村委会。他踮脚避开满地烟蒂,将一纸拒赔通知书推到王海柱面前:“系统日志显示是操作失误,按免责条款第七条——人为过失不予理赔。”
“放屁!”王海柱眼眶淤青,嗓音嘶哑,“定位系统突然发癫!我掰操纵杆比掰花岗岩还费劲!”
业务员点开平板电脑上的卫星地图:“您家麦田和赵家的稻田之间隔着三米宽的排水沟。收割机能跨过这道沟,除非是有人故意操作。”
墙角阴影里蓦地响起冷笑:“沟?那沟早被暴雨冲塌了!”赵老栓的孙子赵小川高举手机,屏幕上是半个月前拍摄的照片——泥石流将排水沟填成缓坡,坡面赫然残留着收割机的履带印。
业务员扶了扶眼镜:“沟虽平了,电子围栏的原始数据还在。智能系统只认测绘代码,不认实地变化……”
话音未落,一坨沾满泥浆的秧苗残骸砸上会议桌。嫩绿的浆汁溅在通知书上,恰好糊住“免责”两个大字。
清晨的农机维修站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技术员小周从收割机底盘下钻出,抹了把脸上的油污:“控制模块烧了,和去年张家坳那台的故障一样——高压线干扰卫星信号,系统一死机就乱窜!”
王海柱攥着维修单颤抖:“修好要八千块?”
“这钱该保险公司掏!”赵小川夺过单据,“咱们拍视频曝光,让网友评理!”
“别!”小周慌忙压低声音,“厂家明令禁止外传……实话告诉你们,这类故障多的是,但公司要求一律报‘操作失误’,否则得赔到破产!”
窗外传来窸窣的响动。赵老栓蹲在收割机履带旁,正用稻草扎形。老人将草人塞进钢铁履带的缝隙,口中喃喃:“铁牛吃坏肚子闹腾咧……扎个替身给你顺顺气……”
王海柱别过头,晨光中,收割机刀盘上挂着的几缕稻秧正缓缓滴水,像是一头垂泪的钢铁巨兽。
晒谷场上支起露天投影幕布,全村人盯着播放的无人驾驶汽车车祸视频:城里的智能轿车撞死行人,法院判决人工智能公司赔偿八百万。
“这判例能用!”赵小川攥紧话筒,“同样是智能机器闯祸,凭啥只让农民背锅?”
保险业务员擦着额头的汗珠辩驳:“汽车保的是人命,庄稼保的是糊口的粮,价码能一样吗?”
嘈杂的议论声中,九十岁的孙太婆拄拐起身:“早年间犁地,老牛踩塌田埂伤了秧苗,主家还得赔三斗米!”老人颤巍巍指向收割机,“如今这铁牛糟蹋庄稼,倒连粒谷子都不赔了?”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卖豆腐的李婶尖声嚷道:“照这规矩,我娃往游戏里充的钱,游戏公司也得吐出来!”哄笑西起时,王海柱忽然夺过话筒:“我押房子赔赵伯!只求乡亲们作证——往后收割季,谁敢再雇这吃人的铁牲口?!”
暴雨夜,赵小川踹开农技站的门:“周工!你敢不敢去省城检测中心作证?”
小周凝视着窗外淋雨的收割机,履带缝里的稻草人己被雨水泡烂:“我媳妇刚转正……公司说泄密就开除……”
“用不着人证!”赵老栓嘶哑的嗓音从门缝钻入。老人浑身湿透,怀中紧搂着陶罐:“田里的泥会开口!”
他颤抖着挖出罐中分层的泥块:底部是收割机碾压前的黄土,中层浸透碾碎的青苗浆液,表层黏着暗红的铁锈——正是故障收割机泄漏的液压油。
“省城教授管这叫‘地层记忆’。”老人将陶罐塞给小周,“你告诉官老爷,泥巴记着铁牛造的孽!”
霜降当日,调解书送达村口。保险公司赔付七成损失,收割机厂家承诺免费升级抗干扰系统。晒谷场边,王海柱将一沓钞票硬塞给赵老栓:“赵伯,剩下三成我打谷子还您。”
老人推开钱,俯身抓起把泥土撒进王海柱的衣兜:“带点田土进城。”他望向远处轰鸣的新农机,“给造铁牛的专家捎句话——麦穗熟了知道低头,机器再灵,也得学会低头看路。”
金黄的夕阳里,赵小川攀上收割机张贴标语。鲜红的即时贴覆盖住“智能”二字,露出歪扭的手写体:
“农人亲手驯服的铁牛”
半年后的麦收时节,赵老栓蹲在田埂嚼馍馍。升级后的收割机平稳地切开麦浪,驾驶舱内,王海柱举着手机首播:“老铁们看仔细!人工智障变智能,秘诀在这儿——”他笑着捶捶胸口,“得装上庄稼人的良心!”
田垄尽头,保险业务员举着自拍杆嘀咕:“下回合同得加条款——凡被农民塞过泥土的农机,保费打八折!”
风掠过麦田,掀起赵老栓脚边的麻布袋。袋里装满用赔偿金购置的稻种,封口处歪斜地写着“留种田”——那是他特意划出的三亩地,拒用智能农机,只靠老牛与铁犁。犁沟旁,一簇曾被车轮碾倒又倔强生长的麦苗,正悄然昂起青涩的穗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