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日头懒洋洋地趴在屋脊上,王有福家新盘的土炕飘出第一缕青烟。城里来的美术老师周雯刚脱下细跟高跟鞋,脚踝便狠狠撞在炕沿的青砖上,闷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
"哎哟喂!"周雯蜷在印花炕被上揉脚,手机屏幕裂出蛛网状的纹路,"这炕沿是给姚明设计的吧?"
王有福的铜头烟杆在炕沿"嗒嗒"敲了两声:"祖上传下来的尺寸,我太爷那辈……"
"您太爷穿十二公分细高跟吗?"周雯疼得倒抽冷气,拎起断跟的麂皮靴,"两千八的进口货,鞋跟首接嵌进砖缝了!"
村卫生所的双鱼牌药酒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医生孙满仓捏着周雯肿成发面馒头的脚踝,老花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筋络扭成天津麻花了,得亏没伤着骨头。"
院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旅游局的白色面包车卷着黄土刹在柿子树下,车门"砰"地甩出个穿荧光冲锋衣的年轻人:"王老板!您家差评把平台服务器都挤爆了!"
手机屏幕亮得扎眼——"死亡火炕!网红民宿惊现伤人陷阱"的标题下,周雯崴脚的照片点赞数正在突破五万。王有福的烟袋锅猛地插进炕洞,"哗啦"掏出一把温乎的柴灰:"新炕烘得急了点……"
"急?"检查员小陈的激光笔在炕沿划出刺目的红点,"安全规范明确要求安装防护栏!"
王小军急得用旅游鞋踹炕沿:"装铁栏杆不成班房了?哪个游客愿意花钱蹲局子!"
晨露在青砖地上洇出蜿蜒的深痕,王小军拽着卷尺的手抖得像筛糠:"国标炕高45厘米,咱家炕沿整整高了三指!"周雯把X光片拍在磨光的炕席上,石膏脚架在条凳上:"下个月油画个展的布展费谁赔?"
"扯臊!"王有福的烟袋杆敲得炕洞嗡嗡作响,"这炕光绪年间住过赶考的举子,民国时睡过剿匪的司令……"烟灰簌簌落进砖缝,灶膛余烬突然"噼啪"蹦出颗火星。
周雯的指尖突然戳向炕席边缘:"划痕!定是你们偷工减料!"老篾席磨得发亮的青黄篾条间,赫然横着道雪白的新鲜裂口,像道闪电劈在陈年竹纹上。
三伏天打的苇席铺满整个院子,老篾匠赵七爷的篾刀悬在半空,刀尖映着日头晃出冷光:"姑娘,你这鞋跟莫不是要上天?"
细高跟歪在席上,锥子似的后端正卡在篾缝里。七爷用刀背挑开篾皮:"新席的篾口比刀刃还利,鞋跟卡缝里能不崴脚?"烟袋锅突然在炕沿"嗒嗒"敲出串节奏——西十八个铜钱大小的凹坑排成笔首的线。
"瞅见没?"烟锅沿的铜色磨得泛出银白,"老辈人的烟袋就是活尺!一锅印一拃,西十八印正是炕沿的讲究!"
日头晒得炕面腾起暖雾时,王有福举着松明火把钻进炕洞。夯土炕基裂了道发丝细的缝,新抹的泥浆还泛着潮气。"烘炕得文火七日,你们图快猛烧!"指甲抠下裂缝边的泥片,"黄泥掺糯米浆,光绪年间的老方子……"
周雯的石膏脚架在炕沿:"我的误工费……"话音未落,"哗啦"掉下块土坷垃,正砸在石膏上碎成齑粉。松明火苗掠过裂缝时,半截褪色的红绸裹着枚铜钱卡在泥缝里,泛着幽幽绿锈。
"镇炕钱!"王小军嗓子劈了调,"太爷砌炕时塞的厌胜钱!"周雯的脚尖突然一颤,石膏缝里漏出气声:"这铜钱……能给我留个念想么?"
老铜钱在柿子树下晃出残影,赵七爷的篾刀削得席边飞起绒毛:"斜削三指,保你崴不着!"破篾声里夹着王有福的叨咕:"光绪年的铜钱镇着炕神,崴脚怕是冲撞了……"
周雯捏着炭笔的手顿了顿,石膏脚在晨光里泛着冷白:"那……我给炕神赔个不是?"
暮色漫进万字棂花窗时,青砖炕沿渐渐浮出松鹤延年图。炭条勾的鹤嘴衔住那道裂缝,鹤翅展开处,斜削的炕沿坡像滑梯般垂下温柔的弧度。王小军举着手机要拍,被周雯按回炕席:"别传上网,这是赔您家的新炕画。"
头场冬雪压弯柿枝那夜,差评区突然冒出条金色认证的帖子:"传统火炕经科学改造获游客好评,特此澄清。"配图里斜沿火炕腾着袅袅热气,青砖上的松鹤在晨光中展翅欲飞。
王有福蹲在灶口添松枝,糯米浆的甜香混着柴烟在梁柱间萦绕。周雯羽绒服兜里探出半截炭笔,正教新来的背包客盘腿:"得学炕头神仙这么坐……"
晨光斜切过新铺的苇席,改良的斜沿在砖地投下波浪形的暖影。那道曾惹祸的裂缝深处,裹着红绸的铜钱在阴影中幽幽反光。院外传来王小军带着笑音的吆喝:"爹!省民俗协会要来拍火炕纪录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