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村的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槐树叶尖上,黎小黎就听见堂屋传来篾刀刮竹的声响。他掀开洗得发白的蓝布被子坐起来,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往外瞧,院角那棵老槐树下,奶奶正弓着背编竹筐。银白的头发被晨露沾成一绺绺的,像落了层薄霜,竹篾在她粗糙的指节间翻飞,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混着竹青的清香味儿,漫进了半开的窗缝。
"小黎,把灶上的玉米糊糊端出来!"奶也不抬,左手按住半成型的筐底,右手的篾片精准地挑过三经一纬。竹筐边码着西个编好的,筐身被奶奶用旧布擦得油亮,能照见老槐树上打旋的麻雀。小黎知道,这西个筐是奶奶熬了三个夜的成果,每根篾片都在清水里泡了三天,晒得半干才用,编的时候还要对着太阳看,不能有一丝裂缝。
小黎套上洗得发灰的蓝布衫,踮脚从灶台上端起陶盆。玉米糊糊的甜香混着灶膛里的草木灰味钻进鼻子,他望着奶奶佝偻的背影,喉咙突然发紧。上周二集日,他跟着奶奶去镇里卖筐。奶奶背着三个竹筐走了二十里山路,到集上时后背的蓝布衫都洇透了,额角的汗把银发黏成一团。
菜贩子老周蹲在地上翻筐:"阿婆,这筐编得是实诚,可现在谁还花大价钱买手工的?五块一个,我全收。"奶奶攥着筐沿不松:"老周,这筐我编了三宿,竹篾是后山砍的苦竹,经水泡过三年的,装米装菜都不扎手......"老周嗑着瓜子笑:"阿婆,您当是金筐银筐呐?五块一个,不卖我走了。"最后三个筐才卖了十八块钱。回来的路上,奶奶在田埂边坐下,从布兜里摸出半块烤红薯塞给他:"小黎吃,奶奶不饿。"
"奶奶,"小黎把陶盆搁在槐树下的石桌上,"我不念了。"
篾刀"咔"地一声停在半空,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小黎泛红的耳尖。那眼神让小黎想起去年冬天,他摔碎了奶奶的搪瓷缸,奶奶也是这样望着他,没有责备,只有慌。
"说啥浑话?"奶奶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糙得扎手,"你爹走得早,你娘在城里服装厂加班,供你读书是咱黎家顶顶要紧的事。前儿王支书来家里坐,抽着旱烟说,镇里要搞啥子乡村旅游,咱们村的老手艺竹编能进非遗展。到时候啊,奶奶编的筐能摆到玻璃柜里,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小黎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竹筐里的鸡蛋。今天奶奶天没亮就去后坡张婶家收的,二十个土鸡蛋,每个都带着草屑和鸡毛,还沾着张婶家老母鸡的体温。"可张老师说,下学期学费要涨三百。"他声音发闷,"我帮您编竹筐卖鸡蛋,总能凑上......"
"傻娃子,"奶奶放下篾刀,把小黎拉到身边坐下。她的手背上爬满老人斑,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竹屑,却轻轻抚过小黎的发顶,"奶奶还编得动——你瞧这手,骨节是硬实的。"她指了指院角堆着的竹料,"后山的苦竹长得旺,今年雨水足,竹篾韧性好。等奶奶编够了钱,你娘也不用在厂里打那么多夜班了。"
小黎想起昨天在村口看见的,李寡妇家的二狗子背着蛇皮袋去砖厂,才十五岁,个头还没砖堆高;隔壁屋的春秀姐初中没毕业就跟人去了东莞,说是在电子厂打螺丝,去年过年回来,手指上全是被焊锡烫的疤。他喉咙发紧,突然站起来:"奶奶,那些筐卖得太便宜了!老周拿咱们的筐装菜,一转手就卖二十块!"
奶奶没说话,低头把竹筐里的鸡蛋一个个摆正。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鸡蛋上洒下斑驳的金斑,像给每个蛋都系了条光的丝带。小黎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水珠,突然慌了,蹲下来抓她的手:"奶奶我错了,我不是......"
"你没错。"奶奶抽出手,从裤兜里摸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和一把钢镚,"这是卖竹筐攒的,加上你娘寄的三百,学费够了。"她把钱塞进小黎手里,"明儿你跟张叔的拖拉机去镇里,把学费交了。"
小黎捏着钱,指节发白。他想起奶奶夜里编筐的样子——灯芯草点的煤油灯芯子结了黑花,奶奶就着那点光,眯着眼睛穿篾片,头低得几乎要碰到筐底。有回他起夜,看见奶奶用针挑手指上的刺,血珠滴在竹筐上,像朵小红花。
"奶奶,"他吸了吸鼻子,"我想读高中,想考大学。"
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奶奶知道。你小时候趴在门槛上写字,拿根树枝在地上画,奶奶就知道,我家小黎是要走出大山的。"她把编了一半的竹筐推到小黎跟前,"来,跟奶奶学编筐。不是要你卖,是要你记住,这竹篾再硬,弯一弯就能成个圆;人呐,再难也得把腰板挺首了。"
小黎接过篾片,手指被划得生疼。奶奶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挑过第三根经篾:"对,慢慢来。就像读书,今天学一点,明天学一点,日子长了,就成个结实的筐了。"
竹筐里的鸡蛋轻轻晃动,晨光透过蛋壳,映出里面淡粉色的蛋黄。小黎忽然想起课本里的一句话:"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可他此刻心里涨满的,不是痛,是被奶奶的手握着的温度,是竹篾摩擦时细碎的声响,是二十个鸡蛋里藏着的、比阳光还暖的希望。
立秋前三天,张叔的拖拉机"突突突"开进云溪村时,东边的山梁刚染上一层鱼肚白。小黎把蓝布包往怀里拢了拢,包角露出半截奶粉罐。那是他昨儿咬着牙在代销点买的,"中老年高钙"的字样被磨得起了毛边。
"小黎,上车上车!"张叔晃了晃车把式,后斗里堆着半袋化肥,"坐稳当,今儿路不好走,前儿下暴雨冲垮了段山路。"
拖拉机颠得厉害,小黎的胃跟着晃。他望着车窗外飞掠的山影,想起昨儿在镇中学的财务室。铁门外的梧桐叶刚冒新芽,他攥着蓝布包站在门口,听见里面张老师跟会计说:"这娃子是建档立卡的,他奶奶上个月拎着两斤山核桃来找我,说家里实在凑不出学费。上回月考还考了年级第一,咱得拉他一把。"会计翻着本子点头:"行,特批减免一半,这学期收三百。"
小黎摸了摸兜里的钱——奶奶给的三百,加上卖竹筐攒的一百,交完学费还剩一百。他盯着代销点货架上的奶粉看了半宿,最终还是把钱拍在柜台上。"婶子,拿罐这个。"他指了指包装上的白胖娃娃,"给我奶奶补补钙。"
山路越走越陡,拖拉机喘着粗气往坡上爬。小黎望着车后扬起的尘土,想起奶奶的膝盖——入秋转凉时,她总蜷在灶前烧火,手按在膝盖上首揉:"老寒腿又犯喽。"村医老周上个月来家里量血压,说奶奶低压才五十,得吃点好的补补。"可咱家哪有那条件?"奶奶当时笑着摆手,把村医带来的降压药收进木柜最里层。
"到村口喽!"张叔踩下刹车,"小黎,你自个儿走回去吧,这坡拖拉机上不去。"
小黎跳下车,山风裹着松涛灌进领口,凉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把蓝布包往怀里捂紧,沿着羊肠小道往家走。月亮不知啥时候爬上来了,像奶奶编的竹筐底,把山路照得发白。路边的野菊开了,星星点点的黄,被月光浸得透亮。
快到院门口时,小黎听见"咔嗒咔嗒"的声响,是爷爷留下的竹编机在响。那台老机子铁架锈得发红,摇起来吱呀乱响,可奶奶说,当年爷爷就是用它编筐,供她去夜校读书的。"那时候村里晚上点汽灯,"奶奶常摸着机子说,"我背着你爹去上课,回来就在这机子上编筐。你爷爷坐在旁边打手电,说要让我当云溪村第一个识字的女娃。"
小黎踮脚往院里看,奶奶正坐在机前,膝盖上搭着条旧毯子,破洞处露出发黄的棉絮。她的白发被月光染成银白,手里的篾片在机齿间翻飞,"咔嗒咔嗒"的声响里,半成型的筐身渐渐鼓起来。
"奶奶!"小黎喊了一声,把蓝布包藏到背后。
奶奶抬起头,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乱蓬蓬:"小黎回来啦?锅里留了饭,灶膛里煨着红薯。"她指了指脚边的竹筐,"王支书今儿来电话,说镇里的非遗展要收二十个手工筐,每个给八十块。奶奶得赶在月底前编完,不能对不起人家跑的腿。"
小黎凑过去,看见筐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是王支书写的"非遗展合作协议",上面歪歪扭扭盖着村委会的红章。他鼻子发酸,把蓝布包掏出来:"奶奶,我买了这个......"
"这娃子,咋这么不会过!"奶奶嘴上责备,手却轻轻摸了摸奶粉罐,"村头李婶的闺女也给她买过,说喝了骨头硬实。"她把奶粉塞进木柜最里层,压在爷爷的旧汗巾上,"等你考上大学那天,奶奶再喝。"
月光洒在竹编机上,照见奶奶手上的老茧。每个茧子都对着竹编机的机齿,像枚枚暗黄的勋章。小黎想起爷爷走的那天,他才三岁。爷爷躺在土炕上,手还攥着半根篾片,声音轻得像片叶子:"他娘,这机子别扔。小黎大了,要是念不下去书,还能靠这手艺吃饭......"
"来,帮奶奶递篾片。"奶奶拍了拍身边的小马扎。
小黎坐下,指尖触到竹篾的凉。奶奶的手覆上来,带着编筐多年的温度:"往右挑,对,第三根经篾......"竹编机的声响混着山风,在月光里荡开。小黎望着奶奶佝偻的背,突然懂了课本里的"乡愁"——不是字,是竹篾划破手时的疼,是藏在木柜里的奶粉,是奶奶膝盖上的旧毯子,是所有说不出口却又沉甸甸的爱。
后坡的猫头鹰叫了一声,惊得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小黎摸了摸兜里剩下的钱,又看了看奶奶鬓角的白发。他突然觉得,这一百块不是钱,是奶奶熬的夜、编的筐、流的汗,是要托着他飞出大山的翅膀。
"奶奶,"他轻声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接您去城里住。"
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傻娃子,奶奶哪能离开这山?等你出息了,给奶奶带台新竹编机就行,要电动的,省得摇得手酸。"
竹编机的"咔嗒"声里,小黎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他望着山那边渐亮的天色,忽然明白:所谓成长,就是把奶奶编进竹筐里的希望,一点一点,织成自己的远方。
镇里的非遗展设在文化广场的红顶大棚里,九月的阳光透过塑料膜斜斜照进来,把展台照得亮堂堂的。奶奶穿了件压箱底的蓝花布衫,头发用黑卡子别得整整齐齐,正蹲在展台前擦竹筐。二十个手工筐码得整整齐齐,筐身被她用软布擦了三遍,连筐沿的毛刺都用砂纸磨平了。
"阿婆,这筐编得可真匀实!"穿冲锋衣的游客扒着展台边,手机镜头几乎贴到筐上,"装两斤山核桃没问题吧?"
"咋会有问题?"奶奶首起腰,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这筐三经一纬编的,我试过装二十斤大米,放半年都不变形。"她指了指筐底,"您瞧这锁口,用的是'蛇蜕皮'的编法,紧得很。"
游客掏出钱包:"那我要俩!给老家的爹装红薯,比塑料筐透气。"
旁边戴鸭舌帽的大爷挤进来:"我也要俩!我家那几亩地的菜正愁没个好装具,这筐比竹篓结实。"
小黎站在展台后头,看着奶奶手忙脚乱地收钱找零,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想起上个月奶奶蹲在院角编筐的样子,月光下,她弓着背,手背上的血管鼓得像青藤,编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揉膝盖。可现在,那些熬了夜编的筐,正被游客们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阿婆,这纹路是咋个编的?"扎马尾的中学生举着笔记本,笔杆咬在嘴里,"我想写进作文里。"
奶奶摸了摸中学生的头:"三经一纬,先打底,再编身,最后锁口。每道工序都得仔细,就像做人,得踏实实诚。"
中学生眼睛亮了:"我懂了!就像您编筐要耐得下性子,我们读书也得慢慢来!"她在本子上唰唰写着,"题目就叫《奶奶的竹编课》。"
小黎正帮奶奶数钱,忽然听见展台另一头传来惊呼:"哇!这筐的编法跟我在书里看的不一样!"
扎高马尾的姑娘蹲在展台前,指尖轻轻划过筐身,眼睛亮得像星子。她穿着米白色棉麻裙,肩挎皮质单肩包,一看就是城里来的。"阿婆,"她掏出手机翻照片,"您看,这是我设计的竹编台灯,要是用您编的筐做底座,肯定特别好看!"
照片里的台灯罩是半透明的竹编,暖黄的光透出来,把竹纹照得像幅水墨画。奶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笑了:"成,只要你不嫌弃奶奶手笨,明儿就来村里。"
"真的?"姑娘跳起来,发梢扫过展台的红绸布,"我叫夏小棠,是美院传统工艺系的学生!"她掏出名片,"这是我的电话,阿婆您记着,我明天一早就来!"
小黎望着夏小棠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看奶奶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半年前那个清晨——那时候竹筐只能卖五块钱一个,现在能卖八十;那时候奶奶的白发里只有愁,现在却像落了层阳光。
"小黎,帮奶奶把筐搬过来!"奶奶的声音里带着笑,"那个穿金链子的老板要订一百个,当野山菌的包装盒,还说要印上'云溪竹编'的标!"
小黎搬着筐,听见老板跟旁边的人说:"这筐有手艺人的温度,比那些塑料盒子强多了!"他低头看筐底,奶奶的名字"黎素芬"用红笔写得歪歪扭扭——那是奶奶跟着村小老师学了半个月才会写的。
日头偏西时,二十个竹筐全卖光了。奶奶坐在小马扎上,把钞票一张一张数进蓝布包,指腹反复着纸币的纹路。这是她编了西十年筐,头回见这么厚的票子。数到第八张时,一滴泪砸在钱上,晕开个浅蓝的印子。
"奶奶,咱回家吧。"小黎蹲下来帮她收拾东西,"王支书说,县文旅局要把云溪竹编申报省级非遗呢!"
奶奶擦了擦眼睛,把布包系紧:"好,回家。明儿让小夏来,教村里的婶子们编筐。她们在家带孙子,编筐还能挣点钱。"她摸了摸小黎的头,"你娘昨儿来电话,说服装厂不加班了,这个月能回家住几天。"
小黎望着大棚外的青山,山脚下的云溪村像块绿宝石,在秋阳里闪着光。几个妇女蹲在大棚外的竹堆前,正围着夏小棠学编筐,笑声像银铃一样脆。他突然明白,所谓"走出大山",不是离开,而是把大山里的宝贝带出去,再把外面的希望带回来。
回家的路上,奶奶把蓝布包揣在怀里,哼起了小黎小时候听过的调子。晚风掀起她的蓝花布衫,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衣。小黎望着她的背影,想起竹筐里的鸡蛋——那是最朴素的牵挂,却能孵出最亮的希望。
"奶奶,"小黎说,"等我考上大学,就给您买台电动竹编机。"
奶奶回头笑:"傻娃子,奶奶要那干啥?有你跟小夏这帮娃娃,咱云溪的竹编,能编到山外去嘞!"
山风掠过,吹得路边的野菊摇摇晃晃。小黎望着奶奶发梢的银光,突然觉得,这非遗展的春天,不是从大棚里来的,是从奶奶的竹篾里来的,从每一根编得结结实实的经纬里来的。那是比春天更暖的,关于传承和爱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