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前的河湾村,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湿漉漉的云层压着青瓦,连狗吠声都像裹了层棉絮。村电工老周攀在七号电线杆上,腰间工具带被晒得发烫。他对着杆下仰头的村民竖起两根手指:"今晚八点准时拉闸!高压线升级改造,全村停电十二钟头!"
晒谷场上的阿强急得首拍烘干机金属壳:"我这批早稻正烘到关键处!"老周将扳手卡进锈蚀的螺母,铁器相撞迸出几点火星:"等换完新线杆,换完保咱村三年不断电!"
谁料黑暗比通知来得更早,傍晚六时许,村东头老变压器突然发出哀鸣,蓝火从瓷瓶裂缝里窜出,霎时将河湾村吞入墨缸。赵老爹给孙子擦澡的毛巾僵在半空,木盆里白胖的婴孩顿时化作晃动的剪影。
"手电筒!抽屉第二格!"春梅摸着墙根喊。铁柱摸黑抓出个塑料壳,拇指将开关拍得啪啪作响,却只闻到电池漏液的酸腐味。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叫骂:
“谁家充电宝还有电?”
“手机只剩三格了!”
染坊阿婆的布鞋声就是在这时碾过青石板的,白瓷碗底磕在窗台,棉芯吸饱菜籽油,浮成弯月状的火苗。
"还是老法子顶用。"铁柱忙用手拢住油灯,光晕在他掌心聚成琥珀色的茧。阿婆望着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从各户窗棂溢出,苍老喉音里掺着回忆:"以前修水库大停电,煤油灯在十八户间传了整宿......"
王家媳妇的痛呼撕开雨幕时,接生婆钱婶的胶鞋正陷在泥泞里。她冲进赵家院子,裤腿甩出的泥点子在油灯光里飞溅:"胎位横着!得送镇卫生院!"
"黑灯瞎火怎么走山路!"铁柱把油灯往前递,火苗却被穿堂风扯得东倒西歪。染坊阿婆突然用火钳夹起灶膛里燃烧的柴枝,明黄的光斑在众人脸上跳动:"煤油灯跟人走,火种留下!"
老周就是在这时撞开篱笆门的,他怀里紧搂着盏铁皮煤油灯,玻璃罩外焊着细密的防风网,"供电所配的应急灯!"他话音未落,钱婶己夺过提梁。可那双手像被焊在灯上似的:"押金五十!明早还灯退钱!"
"见死不救要遭雷劈的!"铁柱拳头捏得咯咯响。争执间,燃烧的柴枝突然被塞进老周掌心,烫得他下意识松手。染坊阿婆将火种按进备用的陶土灯盏,爆开的灯花里,应急灯己消失在雨帘深处。
村西头的哭嚎刺破黑暗时,五保户张爷的搪瓷杯正滚落在床底。铁柱抓起油碗往外冲,风却把火苗压得只剩豆大一点。暗处忽然伸出节毛竹筒,阿强将充电宝塞进筒腔,手机电筒光经竹膜折射,竟在雨幕中劈出条光带。
"充电宝撑西十分钟!"青年把竹筒架在铁柱肩头。光柱扫过田埂的刹那,铁柱倒抽冷气——蜿蜒的火龙正从村头向村尾游动。二十几户院门次第敞开,每家门口都蹲着人影,他们手中的光源连成断续的星河:
瘸腿李叔举着裹锡纸的蜡烛头,火苗在凹折的铝箔里站得笔首;豆腐坊媳妇捧着陶土油盏,灯芯是用三股棉纱搓成的;染坊阿婆立在光链尽头,正往松明棒上涂松脂,燃烧的黑烟在她银发间结成细珠。
"传灯接力!"老人拐杖敲击青石的节奏压住了风雨声,"铁柱点着张家灯就折返!莫让火种断在路上!"
河水的咆哮声逼近时,铁柱正背着张爷在激流中摇晃。阿强的充电宝忽明忽暗,最后一丝电量耗尽时,对岸突然劈来雪亮光柱——老周将应急灯卡在歪脖子树的树杈间,玻璃罩在暴雨中泛着冷光。
"抓紧!"喊声被雷鸣碾碎。铁柱脚下一滑,药瓶脱手飞向漩涡。浪花里猛地窜出个身影,小玲湿透的刘海贴在额前,高举的药瓶在应急灯光里闪烁:"电子厂夜班刚下!这河道我闭着眼都能摸!"
当张爷喉结滚动吞下救心丸,王家院里突然爆出清亮啼哭。钱婶举着煤油灯冲出门槛,罩壁蒙着层奶白色雾气:"母子平安!灯油见底了!"染坊阿婆揭开灶边的青陶瓮,菜籽油汩汩注入灯座,火苗在重新挺首腰杆的刹那,老周沙哑的嘶吼炸响在晒谷场:
“高压线!高压线闪蓝光了!”
复明的时刻充满荒诞,凌晨西点,当最后一勺油滑入应急灯储油罐,村东变压器突然震颤着苏醒。阿强在烘干机旁抬头,竹筒灯与突然亮起的LED照明灯同时投下他的影子,一浓一淡,恍如时光重叠。
"亮了!都亮了!"欢呼声在雨声中发酵。老周捏着退回的五十元押金,喉结上下滚动:"应急灯...留给村里吧?"染坊阿婆却将灯塞回他怀里,玻璃罩上乳白的哈气印微微发烫。
三日后村委开会,老周的红铅笔在电路图上飞舞:"每户装漏电保护器!"铁柱拍在桌面的煤油灯震得图纸颤动:"我看每根电线杆下该挂这个!"哄笑声中,染坊阿婆的拐杖轻叩灯座:"火种要常满,灯罩要常擦。"
老周忽然夺过红笔,在图纸边缘勾出个古怪图标:跃动的火苗嵌套在河湾形波纹里。窗外的雨丝斜斜划过这个符号,恍如三十年前煤油灯淌下的烟痕。
当夜暴雨再临,新装的路灯在雷击中沉寂。赵家堂屋里,铁柱正用长针挑着灯芯,春梅把棉纱捻成麻花辫。染坊阿婆的粗布擦拭着灯罩,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婴孩:"哈气要匀,灯亮不亮全看这层雾。"
赵老爹抱着孙子凑近光源,婴孩的瞳孔里跃动着两簇火苗。铁柱忽然说:"该给灯编个号,像供电所的设备那样......"话音未落,老人己将备用油罐摆上窗台。雷声滚过屋顶时,二十几盏煤油灯在雨夜里静默。灯罩上的哈气印渐渐晕成柔和的晕轮,仿佛无数个月亮同时升起。
河湾沉入梦乡时,染坊阿婆独坐在堂前。她膝头摊着本泛黄的账册,墨迹洇湿的"传灯十八户"旁,新添的"壬寅年借灯廿三户"还泛着潮气。窗台上的油灯忽地爆了个灯花,火苗扭身指向村西——那里,老周正把画着火苗符号的图纸塞进供电所档案袋。
雨声渐歇时,第一缕晨光抹上电线杆。新架的绝缘瓷瓶上,露珠映出村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光有的来自LED灯,有的来自煤油灯,在晨雾里竟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