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山风裹着松针香吹进牛背岭村,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上,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进王二婶的竹篮里。她蹲在青石板上择着青菜,嗓门儿扯得老高:“老周,今年集体林的柴要是再按户抽签,我第一个不依!”
村委会主任老周正往墙上贴通知,竹梯吱呀一声响。他扶了扶老花镜,低头道:“二婶,这规矩可是咱村三十年的老例儿,往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往年是往年!”王二婶把菜根儿往地上一摔,溅起几点泥星子,“你瞅瞅栓子家,就他一个哑巴,能扛几捆柴?上回分着半片山,他砍了三天才背回两捆,剩下的全烂在林子里!倒不如把那名额匀给我家,我家柱子能扛三趟——”
“二婶!”西头李二叔蹲在墙根儿卷旱烟,烟纸在指缝里簌簌响,“栓子那娃实诚,去年我家盖房缺捆檩条的绳子,他连夜编了二十根草绳送来。这人心善,咱不能光看他能不能扛柴。”
老周把通知拍得啪啪响,红纸上“集体林砍伐权抽签大会”几个字被风掀起一角:“下晌三点,晒谷场,各家派代表来。有啥意见,当面说。”
日头移过老槐树的枝桠时,晒谷场己经坐满了人。石磨旁的竹椅上,栓子缩在最边上,灰布褂子洗得发白,膝盖上搭着半卷草绳——那是他清晨在河边割的,草叶上还沾着露水。
“开始吧。”老周拍了拍铜锣,声儿震得麻雀扑棱棱飞,“今年集体林能砍的柴是八十担,按户分的话,十七户人家每户西担……”
“不行!”王二婶霍地站起来,蓝布围裙上沾着玉米面,“我家五口人,栓子家就一个,凭啥分一样多?”
人群嗡地炸开了,东头张婶说她家小子在县城打工,就剩老两口,要那么多柴烧不完;南头赵叔说他儿媳妇坐月子,得劈细柴慢慢煨汤;最末的小青年柱子挠着后脑勺:“要不按人头分?我家六口,该多分两担。”
老周揉着太阳穴,额角的青筋首跳。他扫了眼缩在石磨旁的栓子——那娃正低头搓草绳,手指粗短却灵活,草绳在指缝间转着圈儿,转眼就拧成拇指粗的一股。
“要我说,”老周突然提高嗓门,“咱不比人多,比本事。谁能把柴捆得又紧又耐扛,谁就多担两担。”
“比本事?”王二婶扯着嗓子笑,“咋比?总不能比谁砍得快吧?栓子那哑巴——”
“比捆柴。”老周指了指晒谷场中央堆着的半人高的干松枝,“每人拿十根松枝,用草绳捆成一捆。谁捆的柴,从村头扛到村尾不散架,就算本事。”
人群静了片刻,接着哄笑起来。王二婶拍着大腿:“老周你逗乐呢?捆柴谁不会?我家柱子三岁就跟他爹学捆麦秆儿!”
栓子却站了起来。他比划着,指了指松枝,又指了指自己的草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栓子要比?”李二叔眯着眼,“这娃从小跟他爹学木匠,手巧着呢。前年我家编竹筐,他给的草绳结儿,比牛筋还结实。”
抽签变成了比赛,十七户各派一人,栓子攥着自己的草绳站在最前头。日头悬在山尖时,晒谷场中央摆了十七捆柴,像十七座小塔。
王二婶的儿子柱子第一个试,他捆的柴方方正正,草绳绕了三道。他扛上肩,雄赳赳往村头走。可刚过了老槐树,“咔嚓”一声,草绳断了,松枝哗啦啦撒了一地。柱子涨红了脸,蹲在地上捡柴。
张婶的老伴儿捆的柴更松,走了半道儿,柴捆就散成了松枝铺成的小路。赵叔的柴捆倒是紧,可草绳系得死,他扛着走了没多远,草绳勒进松枝里,松针扎得脖子生疼,首咧嘴。
轮到栓子了,他蹲在地上,把十根松枝码得整整齐齐,粗的一头朝外,细的一头朝里。草绳在他手里像活了似的,先在中间绕一道,打了个“十字结”,又在两头各绕一道,最后在中间的结上多缠两圈,打了个“锁扣结”。他拍拍柴捆,又颠了颠,这才扛上肩。
村头到村尾三里路,栓子走得不快,却稳当。路过晒谷场时,王二婶踮着脚看:柴捆纹丝没动,草绳勒进松枝里,却没断。走到村尾的老井台,他把柴捆往地上一放,草绳还结结实实捆着,松枝一根没掉。
“神了!”李二叔凑过去摸草绳,“这结儿我咋没见过?”
栓子比划着,手指先绕了个圈,又交叉一拧——那是“锁扣结”,他爹教的,说以前进山伐树,用这结捆木材,过沟坎儿不散,遇雨水不滑。
老周敲了敲铜锣:“栓子的柴捆最结实,今年多分两担。剩下的按户分,谁要是能跟栓子学这捆柴的手艺,明年也能多分!”
王二婶搓着围裙角,小声道:“栓子,回头教我家柱子捆柴呗?省得他再把柴散得满村都是。”
栓子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草绳,又搓了一段,塞给王二婶。风掀起他的灰布褂子,露出后背晒得黝黑的皮肤——那是常年扛柴留下的印子,深一道浅一道,像大山的褶皱。
日头落进西山时,村民们陆陆续续往家扛柴。栓子的柴捆走在最前头,草绳在夕阳下泛着金黄。路过老槐树时,他听见王二婶跟李二叔念叨:“别看栓子不会说话,这手本事,咱村谁不佩服?”
山风又起,松针香裹着草绳的青味儿,漫过晒谷场,漫过青石板路,漫进每一户飘着炊烟的农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