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鸡鸣在村头游荡,村口刚装的铁皮广告牌"农村电商服务站"被风刮得咯吱作响。三十几个裹着化肥袋的快递箱歪歪斜斜摞成小山,泛黄的胶带在潮湿空气里蜷起边角。王阿婆蹲在老槐树虬结的树根旁,皲裂的指尖在快递单上:"建军娃,这黑麻麻的符咒纹路(条形码)是镇邪用的不?"
李建军单脚支着电动三轮车,汗珠子顺着青胡茬砸在纸箱上,晕开深褐的圆斑:"阿婆,这可是咱村土鸡蛋的进城通行证!昨儿您按手印那合同,就是给鸡蛋插翅膀哩!"
"插翅膀?别是插进黄鼠狼窝!"张老汉抖着报纸大的签收单挤过来,泛着油光的解放鞋碾过满地枯叶,"我闺女说城里人买个裤衩都能反悔七天,这'无理由'莫不是要咱倒贴棺材本?"裹蓝头巾的刘婶猛拍大腿,震得头巾穗子首颤:"建军让俺按的红手印,怕不是卖身契哟!"
李建军急得扯开领口,生锈的铜纽扣蹦进草丛。手机突然响起刺耳的提示音:"爆单了!市里仓库说今天还有两百件..."他转头看见王阿婆正用裁缝剪划快递箱胶带,灰白的发丝几乎要戳破透明胶带。
"使不得!"李建军扑过去夺剪子,老槐树的枯叶打着旋扑在他后背上,"拆了包装可不给退啊!"冷风灌进汗湿的衣领,激得他后脖颈泛起鸡皮疙瘩。
他刚把剪子夺下来,就听见村口小卖部的老式座机叮铃铃作响。老板娘探出脑袋喊:"建军娃!赵支书叫你带着红手印的合同去村委哩!"话音未落,拖拉机碾过坑洼路面的轰隆声惊起几只家雀,李建军摸到裤兜里被汗水洇湿的合同纸,突然发现"七天无理由退换"那行小字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日头爬上老槐树梢时,村支书赵国强正捏着合同蹲在磨盘上,手背青筋暴起:"建军,电子签收协议你让王阿婆按手印?她连ATM机都以为是喂鸡蛋才吐钱!"
墙根阴影里传来窸窣响动,李建军缩着脖子往磨盘后蹭:"平台要求签收率达标才给流量..."
"流量能浇地还是能肥田?"王阿婆颤巍巍掏出铝制饭盒,二十颗裹着麦麸的土鸡蛋像躺在摇篮里,"按手印那晚少了俩蛋,莫不是叫这劳什子'物流'偷啃了?"
院外突突的拖拉机声由远及近,张老汉举着铁皮喇叭吼:"狗日的物流车撂挑子!说咱村道比老牛背还硌屁股!"车斗里腌菜坛骨碌碌滚落,咸菜混着花椒香在院里漫开,惊得芦花鸡扑棱棱飞上草垛。
李建军手机突然震动,屏幕荧光映出他煞白的脸:"完了!阿婆的鸡蛋被差评了!"评价栏赫然写着:"蛋黄颜色浅得像掺玉米面,假土鸡蛋!己申请三倍赔偿。"
老会计的眼镜滑到鼻尖,指着合同上的一行小字,结结巴巴念着:"...运输损耗超5%需...需..."王阿婆的银簪"叮"地扎进碾盘裂缝,簪头喜鹊翅膀簌簌首颤:"这蚂蚁大的字,欺负俺们老棺材瓤子眼瞎!"
"平台要扣我五千押金..."李建军抱着头蜷在碾子下,话音未落就被刘婶的千层底布鞋砸中:"五千?把俺家芦花鸡连窝端了也抵不上!"
"都静一静!"赵国强敲响上工铜锣,震得梁上积灰簌簌下落:"阿婆,那晚按手印的印泥可还在?"老太太从裤腰摸出个蛤蜊壳,干涸的朱砂红得像刚宰的鸡冠血。
月光从服务站铁皮棚顶的破洞漏进来,照着两份按满红手印的合同。李建军用红笔划掉"赔偿细则"那栏,笔尖在纸上洇出花:"运费从我的配送费里扣..."赵国强蘸着印泥抹在合同空白处:"留着这白框框,明早让乡亲们补按指印。"
门板突然"哐当"震响,张老汉扛着扁担闯进来,身后七八个后生像庄稼列队:"物流车不是嫌路烂?咱用化肥袋裹三层,农用三轮照样突突到城里!"他甩下鼓囊囊的麻袋,二十几个军用水壶碰得叮当响:"给城里司机捎点柿子醋,路再颠也碎不了坛子!"
王阿婆蹲在墙角捆麦秆,忽然抬头:"建军娃,这'无理由'是啥理?"眼角的皱纹在月光下像绽放的野菊。小伙子挠挠头:"就像咱村头小卖部,买错了能换。"老太太眯眼笑了:"早说人话多好!"
晨光初现时,王阿婆正往鸡蛋盒里垫干稻草,新糊的纸盒上毛笔字歪歪扭扭:"碰坏算老婆子的。"李建军捧着热豆浆进来,瞥见老太太把红布条系在铁牌上,漏风的牙口哼着小调:"二月二呀龙抬头,货郎担子过村头..."
村口突然传来拖拉机轰鸣,二十辆农用三轮排成长龙。张老汉跨在头车座上吼:"老少爷们,今儿给城里送'无理由'去!"车斗里化肥袋裹着的快递堆成小山,颠簸中飘散出麦秸和柿醋的醇香。
李建军手机叮咚震动,平台通知在晨光中闪烁:"因不可抗力暂停赔付。"他抬头望见王阿婆系的红布条在风里招展,像面小小的旗。远处车龙扬起的尘土里,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合着晨雾里的鸡鸣,在群山间荡出悠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