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卷着麦芒刮过晒场,李娟的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Apple是苹果,”她指着墙上的彩印图,粉笔灰簌簌落在裂了缝的水泥地上,“跟我念,A-P-P-L-E——”
“俺家后山酸枣才叫苹果!”牛娃突然从草垛后探出脑袋,裤腿沾着新鲜牛粪,“老师你念洋词儿,不如听俺爷唱夯歌!”他脚尖一勾,草垛里滚出个青皮酸枣,正砸在李娟的帆布鞋上。教室后墙窟窿眼钻进只芦花母鸡,“咯咯”叫着跳上破课桌,爪印踩花了生字本。
“牛娃!把鸡撵出去!”老支书赵厚田的旱烟杆敲在门框上,震落半块墙皮。老汉弯腰捡起酸枣,指甲掐开青皮露出褐斑,“这枣树还是知青栽的,结的果比洋苹果实在。”李娟攥着半截粉笔,塑料扩音器在讲台上发出刺耳鸣叫。
牛娃奶奶拄着拐迈进教室时,芦花鸡正扑棱翅膀扫翻墨水瓶。蓝黑墨水漫过缴费单上的“补习费二十元”,把“李娟”的签名洇成墨团团。“丫头喝口水!”豁口搪瓷缸塞到李娟手里,缸底沉着两粒麦壳,“井水甜着哩,比城里的瓶子水强。”
李娟盯着缸沿的茶垢,牛娃突然掀开墙角的破炕席。席下压着张皱巴巴的试卷,红笔批的“98分”底下有行小字:“补习费己缴,重点关照。”落款那娟秀的签名,和缴费单上的一模一样。
“俺爹在山西挖煤,”牛娃抓起试卷揉成团,“上月塌方砸了腰,就为挣这钱!”纸团砸在芦花鸡身上,母鸡惊叫着窜出墙洞。牛娃奶奶的拐杖“咚”地杵进泥地:“造孽啊!俺家鸡三天没下蛋,原来天天被你们关教室补课!”
晒场西头堆着新割的麦秸。赵厚田的烟袋锅戳着缴费单:“校门口小卖部王婆都招了!代收补习费抽三成利!”李娟的帆布鞋碾着麦粒:“我...我想给孩子们加课冲县竞赛...”话音未落,牛娃奶奶的拐杖扫倒麦秸垛——黄澄澄的麦草里滚出半筐鸡蛋,每个蛋壳都用红漆标着“补”字。
“天天补!晌午补!后晌还补!”老太太戳破个鸡蛋,蛋清混着蛋黄流进麦草堆,“俺芦花鸡都累脱毛了,拿啥孵小鸡崽?”碎蛋壳粘在赵厚田的胶鞋底,红漆字像血点子。
暴雨砸下来时,煤油灯在教室地上投出乱影。牛娃的铅笔头划破练习本:“俺画个爹——他坐轮椅比树高!”铅笔印描出个巨人,腰上缠着厚厚的石膏绷带。李娟的眼泪砸在画纸上,铅笔印晕成灰雾:“老师错了...”
教室门“咣当”被撞开,赵厚田的塑料雨披滴着水,怀里抱着湿透的作业本。灯光照见本子里的画:戴安全帽的男人悬在矿井半空,底下歪歪扭扭写着——“爹飞走了”。雨水泡烂了纸角,井架线条晕成黑云。
祠堂供桌拼成临时课桌时,屋梁燕子窝掉下团湿泥。李娟撕碎缴费单扔进竹篮:“往后补课,用鸡蛋顶!”碎纸片沾上蛋黄,红漆字糊成一片。牛娃的弹弓包着石子射向房梁,“当”地惊飞归巢的燕子。一窝雏燕跌进竹篮,绒毛沾着蛋液,叽喳声混着孩子的哄笑。
赵厚田的烟袋锅敲响铜钟:“上课!今儿学写信——教你们写‘爹,矿上平安’!”老汉捏着牛娃的手写横竖,铅笔尖在“平安”的“安”字上戳出窟窿。牛娃突然抽回手,在窟窿里画了只小麻雀。
月牙挂上麦梢时,李娟的帆布包塞满信纸。牛娃趴在田埂画星星,铅笔头削得只剩半寸。“老师你看!”他突然指向麦田深处——月光下,赵厚田佝偻的背影在拔稗草,每拔几棵就把麦穗系成把,金黄的穗头垂下来,像姑娘家的麻花辫。
“那是给麦子挂号哩,”老支书的声音随夜风飘来,“系穗的麦子留着搓铅笔,省得娃们再花冤枉钱...”麦浪拂过信纸,牛娃没写完的“爹”字被月光描了层银边。李娟弯腰拾起把系穗麦,麦芒扎得掌心生疼。远处矿井的探照灯扫过山梁,光柱里万千麦穗突然仰起头,在夜风里沙沙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