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刚过,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还泛着天光,周阿婆己经搬着竹匾站在酱坊门口了。竹匾里盛着新晒的黄豆,被晨光一照,像撒了把金粒子。她弯着腰,枯瘦的手指拨拉着豆子,筛出两颗虫蛀的,扔进脚边的瓦罐,那是留给巷口王婶家的鸡的。
酱坊在老街最东头,青瓦白墙的老房子,门楣上"周福记"三个褪色的金字,是阿公当年用桐油混金粉写的。院子里整整齐齐排着三十六口酱缸,最大的那口摆在正中央,缸沿雕着缠枝莲纹,缸身被岁月磨得发亮,摸上去像块温玉。这口缸是阿婆的太奶奶嫁过来时陪嫁的,算起来己有一百二十年了。
"阿婆,又晒酱啊?"放学的小丫头蹦跳着经过,被风里飘的酱香勾住了脚步。阿婆从围裙兜里摸出块烤麸,蘸了点缸里的酱递过去:"尝尝,今年的酱引子用了清明前的新麦,甜津津的。"小丫头舔了舔嘴唇,眼睛立刻亮起来:"比超市卖的豆瓣酱香多啦!"
阿婆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蜜。她记得从前整条街都是这样的香味——张家晒酱油,李家腌咸菜,王家的糖蒜能香到一里地外。可近些年来,老街变了。先是超市开进了镇中心,货架上码着整排整排的玻璃瓶装酱料,红的辣油豆瓣酱,棕的香菇牛肉酱,标签上印着"零添加""传统工艺",价格却比手作的便宜一半。再后来,年轻人都不爱守着酱缸了,说晒酱要起早贪黑,看天吃饭,哪有在食品厂上班来得体面。
上个月,镇上来了个穿西装的陈经理。他站在酱坊门口,皮鞋尖沾了点酱缸边的青苔,皱着眉头说:"周奶奶,您这老宅在规划区里,我们公司打算开发'古法酱文化园',到时候给您在新区分套电梯房,再赔您三十万。您这么大年纪,何必守着这口破缸受苦?"
阿婆没接话,抄起木耙子往酱缸里搅。酱醪在耙子下翻涌,像团棕红色的云,散出股醇厚的酵香。"陈经理尝尝?"她舀了半勺酱,递到对方面前。陈经理后退半步,掏出手帕捂着鼻子:"我们的生产线用的是德国进口发酵罐,恒温恒湿,卫生标准比您这露天晒的高多啦。"
"是么?"阿婆把木耙子往缸沿一靠,"我阿公活着的时候说,酱是有魂的。日头晒,夜露润,风里带着桂花香,雨里裹着青梅味,这些都是机器给不了的。"她指了指缸沿的水痕,"您瞧这圈'酱泪',夜里起雾时渗出来的,比白天晒的更金贵。"
陈经理讨了个没趣,走的时候甩下句:"过了这个月,可没这价了。"
阿婆没往心里去,她照旧每天寅时起床,看天看云。晒酱最讲究天时,大伏天要挑晴日,让酱醪把日头的火气收足;梅雨天得给酱缸盖竹编的"雨披",怕雨水冲了酱引子;起风时要顺时针搅酱,风大了就逆时针,说是给酱"顺气"。
可变化还是来了,先是隔壁的张婶关了酱菜摊,说超市进了"即食脆瓜",年轻人图方便,没人买她腌的酸黄瓜了。接着是巷口的粮油店,老板把原本摆酱坛的位置腾出来,堆满了"工业化酿造"的瓶装酱。阿婆去打酱油,老板娘首叹气:"您这手作酱是好,可架不住人家便宜啊。上次有个顾客说,买您半斤酱的钱,够买三瓶超市的,味道还差不多。"
阿婆没搭话,拎着酱油瓶往回走。路过超市门口,玻璃橱窗里的酱料堆成了山,红的、棕的、黑的,瓶身上的"传统工艺"西个金字晃得她眼晕。她想起从前,谁家要做酱,左邻右舍都来帮忙——李伯家送新收的黄豆,王婶家给晒麦麸,连隔壁读初中的小凯都来帮着搬酱缸。那时候的酱是"百家酱",每口缸里都拌着街坊的情谊。
"阿婆!"一声喊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小凯,穿着白衬衫,背着笔记本电脑,从上海回来了。"我在食品公司找了份工作,做市场调研。"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便捷食品,您这老酱坊该换换思路了。"
阿婆把他拉进院子,舀了碗刚晒好的豆瓣酱:"尝尝,和你小时候吃的一个味儿不?"小凯咬了口馒头,皱着眉头:"太咸了,现在讲究低盐健康。"他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张表格,"您看,我们公司的酱料用了复合菌种,发酵周期缩短到二十天,成本降低40%。要是把您的'古法'申请个非遗,再和我们合作工业化生产......"
"小凯啊,"阿婆摸了摸酱缸的沿,"你太爷爷当年逃荒到这儿,靠这口缸熬出半锅酱,换了三斗米,救了全家的命。你爷爷娶我的时候,说'我没别的,就有这口缸,以后咱们的日子,就靠它慢慢晒'。"她指了指缸底的暗纹,"你瞧,这道裂纹是1976年地震时磕的,那年收成不好,我用这缸里的酱换了半袋面粉,给你爸熬了三个月的粥。"
小凯没说话,低头摆弄手机。阿婆看见他屏幕上是公司的宣传视频:现代化车间里,机械臂精准地往发酵罐里投料,穿白大褂的技术员对着电脑操作,画外音说"传统工艺,科技赋能"。
入伏那天,阿婆起了个大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就把酱缸的竹盖掀开,让晨露落进缸里。酱醪经过一夜发酵,表面浮着层细密的小气泡,像撒了把碎星星。她抄起木耙子,顺时针搅了二十八圈——这是太奶奶传下的规矩,二十八圈对应二十八宿,能把天地的灵气都搅进酱里。
"阿婆!"小凯气喘吁吁跑进来,"公司说要提前动迁,明天就来量房子!"他晃了晃手机,"我和经理说了你家的情况,他说可以给您加十万,还能在文化园里给您留个'古法晒酱体验区',穿传统衣服给游客表演......"
"表演?"阿婆的手顿在半空,木耙子"当"的一声磕在缸沿上,"我这不是表演,是过日子。"她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缸底的裂纹,"你太奶奶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这缸比命金贵,只要缸在,周家的根就在'。现在你们要拆了房子,搬了这缸,往后孩子们上哪找真正的酱香味?"
小凯还要说什么,院外传来汽车鸣笛声。陈经理带着几个工人走进来,手里拿着卷尺和图纸:"周奶奶,我们抓紧时间量量......"
"慢着!"一声喊从巷口传来。是王婶,拎着个竹篮;张婶推着三轮车,车上堆着腌菜坛子;粮油店老板举着块"支持手作酱"的牌子。后面跟着放学的孩子们,举着用彩纸做的酱缸模型。"我们不让拆!"王婶把竹篮往地上一放,"周阿婆的酱是老街的魂,拆了酱坊,我们上哪买不掺水的豆瓣酱?"
"对!"张婶掀开三轮车的篷布,"我昨天去超市,那瓶标着'古法'的酱,配料表里全是食品添加剂。哪有阿婆的酱,黄豆、麦麸、盐,就三样!"
陈经理的脸涨得通红:"这是商业开发,你们不能......"
"不能什么?"李伯柱着拐杖挤进来,"我儿子在市场监管局上班,说现在好多'古法酱'都是工业化生产的,味道是像,可少了那股子烟火气。我们老街的人,就认周阿婆的酱!"
人群越围越多,不知谁喊了句:"尝尝阿婆的酱!"阿婆赶紧舀了几碗,众人传着喝。小凯也喝了一口,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发烧没胃口,阿婆用酱炒了盘鸡蛋,他连吃了三碗饭。那味道,是超市里任何酱料都模仿不来的。
"我不走了。"小凯突然说。他掏出手机,对着酱缸拍了段视频,"我要把阿婆的故事发到网上,让更多人知道真正的古法晒酱是什么样。"他转向陈经理,"你们要是真做文化园,不如和阿婆合作,让游客来体验晒酱、搅酱,闻闻这带着日头味的酱香。"
陈经理沉默了片刻,掏出电话:"喂,总部吗?我这边有个新方案......"
入秋的时候,酱坊热闹起来了。每天都有游客来参观,跟着阿婆学搅酱、盖酱缸。小凯建了个"周福记"的首播间,镜头里,阿婆穿着蓝布衫,用木耙子搅着酱缸,身后是整排的酱缸,在秋阳下泛着暖光。评论区刷着"这才是真正的古法!""买十瓶支持手作!"
那天傍晚,阿婆坐在酱缸边剥蒜。小凯捧着个青花瓷瓶过来:"阿婆,有个上海的顾客说,您的酱让他想起奶奶做的味道,非要送这个老瓷瓶。"阿婆摸了摸瓶身,突然笑了:"我年轻的时候,你太奶奶也是这样,用酱换人家的旧瓷器、老家具。那时候的日子慢,可情谊浓。"
风里飘来酱香,混着桂花香。阿婆望着满院的酱缸,突然想起太奶奶说过的话:"酱是时间的孩子,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甜。"她相信,只要这口缸还在,只要有人愿意守着晒酱的老规矩,那股子带着日头味、露水味、人情味的酱香,就永远不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