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倾心

民国十五年的暮春，上海的弄堂裹着潮湿的水汽。林婉儿攥着竹篮，指尖被沾着晨露的月季刺得发麻。石板路上挤满行色匆匆的路人，她小心翼翼避开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在霞飞路转角寻了块空地。晨雾还未散尽，黄包车的铜铃声就断断续续地传来，惊起梧桐树上的灰雀。

“卖花嘞！新鲜的蔷薇、月季！” 她将竹篮搁在斑驳的石墩上，浅蓝色粗布旗袍下摆沾着昨夜补衣时蹭到的浆糊。对面糕点铺飘来豆沙香，引得她胃袋轻轻抽搐 —— 今早只着了碗冷粥，此刻喉间泛着苦涩。

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黑色轿车碾过积水潭的刹那，林婉儿本能地向后缩。污水却还是飞溅在旗袍前襟，浅蓝布料洇开大片灰褐污渍。竹篮里的花束散落一地，花瓣沾着泥浆，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血迹般的痕迹。

车门推开时，林婉儿正蹲下身捡拾花枝。锃亮的皮鞋停在她面前，深灰色西裤裤脚沾着几滴泥水。她抬头的瞬间，看见男人握着银质怀表链的手，袖口露出的腕表表盘泛着冷光。

“姑娘，对不住。” 苏瑾轩摘下玳瑁眼镜擦拭，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身后跟着拎皮箱的管家，西装革履的派头与周遭卖菜阿婆、擦鞋小童格格不入。当目光落在林婉儿发间歪歪扭扭的蓝布头巾，以及被蔷薇刺划出红痕的指尖时，他忽然想起书房里那幅西洋油画 —— 画中捧着雏菊的少女，也有这样倔强的眼神。

林婉儿攥着被扯断花茎的月季，花瓣在掌心簌簌掉落。“先生看着体面，开车却这般莽撞。”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得罪主顾的好法子。可苏瑾轩非但没生气，反而唇角微扬，露出右颊浅浅的酒窝。

“是我的不是。” 他从银质烟盒里抽出张钞票，“这些花我全要了，再赔件衣裳钱。” 钞票面值足够母亲抓药三个月，林婉儿盯着上面印着的总统头像，喉咙发紧。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更不敢收 —— 上次在绸缎庄，老板娘摸了摸她补了又补的袖口，就冷笑着把她赶了出来。

“使不得。” 她将钞票推回去，指尖触到苏瑾轩温热的掌心，“先生道过歉便罢了。” 竹篮里剩余的花枝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几片残瓣落在苏瑾轩锃亮的皮鞋上。

苏瑾轩却执意将钞票塞进她围裙口袋，俯身拾起沾泥的花束。沾着泥水的玫瑰在他指间绽放，刺尖勾住他的羊绒围巾。“总要让我心安。” 他忽然凑近，林婉儿闻到他领间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明日此时，我还来买花。”

这句话让林婉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望着轿车远去的背影，尾气混着花香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口袋里的钞票硌着大腿，烫得发烫。对面绸缎庄的橱窗映出她的倒影：头发凌乱，旗袍上的污渍像块洗不掉的疤，唯有眼睛亮得惊人。

暮色降临时，林婉儿蹲在弄堂口的水井旁搓洗衣裳。月光落在水面，碎成粼粼银片。隔壁阿婆摇着蒲扇过来：“婉儿啊，听说你今儿个在霞飞路遇着贵人了？” 话音未落，洗衣槌 “咚” 地砸在搓衣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阿婆的蓝布围裙。

“哪是什么贵人。” 林婉儿将旗袍浸进水里，泥浆缓缓散开，“不过是不小心弄脏了衣裳。” 她没提那张钞票，此刻正压在枕头下，边角被摸得发皱。母亲咳着从屋里探出头，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有人惦记总是好的。”

夜风卷着黄浦江的腥气掠过屋顶，林婉儿望着晾衣绳上半干的旗袍。布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些污渍像是永远洗不掉的胎记。她想起苏瑾轩临走时的眼神，像是早春枝头未化的雪，又像是深夜码头摇晃的灯塔。远处传来轮船汽笛声，悠长而寂寞，惊起了栖在屋檐下的夜枭。

次日清晨，林婉儿特意换了件半新的月白色旗袍。这件衣服是去年中秋，她在当铺当掉陪嫁银镯换来的，只在祭祖时穿过一次。她将竹篮里的花都换上新开的，玫瑰娇艳欲滴，茉莉清香扑鼻。霞飞路的钟声敲过九下，黑色轿车准时停在老地方。

苏瑾轩下车时手里多了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洋行新出的杏仁饼。“尝尝看。” 他递过来时，林婉儿注意到他腕间的腕表换了块金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闪着冷光。她犹豫着接过纸袋，指尖触到包装纸粗糙的纹理，忽然想起昨夜母亲捧着钞票时颤抖的手。

“先生不必如此。” 林婉儿低头整理花枝，“昨日的钱己经足够。” 苏瑾轩却笑了，这次酒窝更深：“我说过，要让我心安。” 他拿起一支白玫瑰，花瓣拂过林婉儿泛红的脸颊，“而且，我确实很喜欢这些花。”

说话间，一辆敞篷跑车呼啸而过，车上的摩登女郎戴着珍珠耳环，猩红的嘴唇叼着香烟。她瞥见苏瑾轩手中的花束，轻蔑地嗤笑一声：“瑾轩，原来你喜欢这种货色。” 跑车卷起的气浪掀翻了林婉儿的头巾，露出她发间简单的木簪。

苏瑾轩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将玫瑰别在林婉儿耳后，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沈小姐的事，不劳费心。” 跑车远去后，他望着林婉儿被风吹乱的发丝，突然说：“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婉儿的心猛地提起来。她望着苏瑾轩认真的眼神，又想起昨夜母亲剧烈的咳嗽声。口袋里的杏仁饼散着香甜气息，与周遭的煤烟味格格不入。远处钟楼传来报时声，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她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

当暮色再次笼罩霞飞路时，林婉儿攥着剩余的花瓣往家走。竹篮里的铜板叮当作响，比往日重了许多。弄堂口的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晕里，她看见陆子谦倚在电线杆上，手里拿着本翻旧的《新青年》。

“婉儿。” 他上前接过竹篮，目光落在她耳后的玫瑰，“今天生意可好？” 林婉儿点点头，玫瑰的香气混着陆子谦身上淡淡的墨香。她忽然想起苏瑾轩的雪松香，两种气息在记忆里交织，搅得她心绪不宁。

陆子谦将竹篮里的花取出，插进窗台上的玻璃瓶。月光透过玻璃，在墙上投下细碎的花影。“当心被玫瑰刺扎到。”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轻轻贴在林婉儿被刺划伤的手指上。这个动作自然得像呼吸，却让林婉儿眼眶发热 —— 自从父亲去世后，再没人这样仔细地关心过她。

深夜，林婉儿躺在床上，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枕边的杏仁饼包装纸。她想起苏瑾轩说明天要带她去的地方，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依旧悠长，像是命运的叹息，又像是未知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