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上海总笼着层湿漉漉的雾气,林婉儿攥着补了又补的油纸伞,踩着石板路上的青苔往霞飞路深处走去。昨夜母亲又咳了整夜,药铺掌柜说若再抓不到新配的止咳方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她盯着洋行门口鎏金招牌上 “苏氏商行” 西个大字,粗布鞋底在台阶前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跨进了旋转门。
大理石地面映出她局促的倒影,月白色旗袍洗得发白,蓝布头巾也被雨水洇出深色水痕。柜台后戴着金丝眼镜的职员抬眼打量,笔尖在账本上敲出哒哒声响:“应聘?杂役在后巷登记。” 话音未落,二楼传来皮鞋踏在雕花楼梯上的脆响,林婉儿抬头的瞬间,与苏瑾轩琥珀色的瞳孔撞个正着。
“林姑娘?” 苏瑾轩手里的牛皮文件夹 “啪” 地掉在地上,钢笔滚到林婉儿脚边。他快步下楼时,西装下摆带起一阵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得凌乱。周围职员纷纷投来诧异目光,谁都没见过少东家这般失态的模样。
林婉儿弯腰捡起钢笔,金属笔身还带着苏瑾轩掌心的温度:“苏先生,打扰了。” 她将笔递过去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 —— 那是父亲临终前系上的平安结。苏瑾轩盯着红绳,喉结滚动了一下,转头对目瞪口呆的职员说:“这位姑娘的履历,我亲自看。”
后巷的招聘室弥漫着樟脑丸的气味,林婉儿攥着写满字的毛边纸,手指微微发抖。纸上歪歪扭扭记录着她在裁缝铺打杂、街头卖花的经历,墨迹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会打算盘吗?” 主考官推了推圆框眼镜,算盘珠子在他指尖拨得飞快。林婉儿正要摇头,门突然被推开,苏瑾轩倚在门框上,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王主管,洋行不是正要招文书助理?”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陷入死寂。文书助理向来是留洋归来的女学生才能胜任的职位,而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卖花姑娘,连英文打字机都没摸过。王主管额头沁出细汗:“少东家,这不合规矩……”“她的字写得不错。” 苏瑾轩拿起林婉儿的履历,纸张边缘被她捏出深深的褶皱,“就从试用做起。”
林婉儿的木屐踩在打蜡地板上格格不入,她抱着文件夹跟在苏瑾轩身后,看着他背影被走廊吊灯拉出长长的影子。经过档案室时,苏瑾轩突然停下:“明日起,你负责整理这些进口货物清单。”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霉味混着油墨香扑面而来,整面墙的牛皮档案袋泛着陈旧的光泽。林婉儿正要开口推辞,苏瑾轩己经将一副金丝框眼镜放在她掌心:“度数不深,看小字用得上。”
接下来的日子,林婉儿像是掉进了旋转的八音盒。清晨五点起床熬药,七点前赶到洋行,在打字机的咔嗒声里核对单据,午休时蹲在楼梯间啃冷馒头。有次她实在太累,趴在账本上睡着了,再睁眼时身上披着苏瑾轩的羊绒大衣,桌角放着温热的咖啡杯,奶泡在杯口画出歪歪扭扭的爱心。
“小心烫。” 苏瑾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婉儿慌忙起身,打翻的咖啡在清单上洇出褐色痕迹。她手忙脚乱地擦拭,却被苏瑾轩按住手腕:“这些我会找人重抄。”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手背上的冻疮,林婉儿像被火燎到般抽回手,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
窗外的梧桐树渐渐染黄时,林婉儿己经能熟练操作英文打字机。某个加班的夜晚,她正在整理当月的丝绸订单,苏瑾轩突然拎着牛皮纸袋出现。打开来是两个蟹壳黄烧饼,芝麻香气混着他身上的雪松香:“听说你总不吃晚饭。” 他靠着窗台点燃香烟,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下个月,我要去杭州谈笔生意。”
林婉儿的手指顿在键盘上,油墨蹭在指甲缝里。自从在洋行工作,她刻意与苏瑾轩保持距离,却总在转身时撞见他凝视的目光,在茶水间偶遇时闻到他遗落的淡淡香气。此刻他吐出的烟圈在两人之间缭绕,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苏先生一路顺风。”
“和我一起去。” 苏瑾轩突然说,烟灰落在窗台上,“做我的翻译。” 林婉儿猛地抬头,看见他眼中跳动的炽热,像极了那晚霞飞路的路灯。还没等她回答,走廊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沈若兮裹着貂皮大衣出现,猩红指甲勾住苏瑾轩的臂弯:“瑾轩,父亲叫我们去百乐门。” 她打量林婉儿的眼神,仿佛在看鞋底的泥。
苏瑾轩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我还有工作。” 沈若兮冷笑一声,涂着蔻丹的手指划过林婉儿的打字机:“这种下等人也配碰洋行的机器?” 话音未落,苏瑾轩己经将林婉儿护在身后,镜片后的眼神冷得像冰:“沈小姐请自重。”
这场冲突在洋行掀起轩然大波。第二天,林婉儿的办公桌上多了封匿名信,字迹潦草恶毒:“穷鬼滚出洋行!” 她攥着信纸站在消防通道,听见几个女职员窃窃私语:“听说她和少东家半夜在档案室……”“这种人就是想攀高枝……” 泪水突然模糊了视线,她想起母亲在病榻上说的话:“咱们这种人家,不该做登天的梦。”
暮色降临时,林婉儿收拾好最后一份文件。窗外飘起细雨,她摸出藏在抽屉深处的辞职信,墨迹被泪水晕开。忽然有人从身后抽走信纸,苏瑾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谁准你走的?” 他转身锁上门,领带歪斜,衬衫领口的珍珠纽扣崩开一颗,“沈若兮的父亲今天来找过我父亲,说要公开两家婚约。”
林婉儿的后背抵着冰凉的文件柜,牛皮档案袋硌得生疼。她望着苏瑾轩通红的眼眶,第一次发现他眼底布满血丝:“那你更该……”“我不要什么婚约!” 苏瑾轩突然砸了下文件柜,铁皮发出沉闷的声响,“从第一次在霞飞路见到你,我就知道……”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指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我想要的只有你。”
雨声在窗外骤然变大,林婉儿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苏瑾轩的唇即将落下时,走廊传来陆子谦焦急的呼喊:“婉儿!你母亲病重!”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在两人头上,林婉儿猛地推开苏瑾轩,木屐在地板上打滑:“让开!” 她冲出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 那是苏瑾轩今早放在她桌上的蓝釉瓷杯。
弄堂里的路灯在雨幕中晕成一团团昏黄,林婉儿跌跌撞撞地跑着,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她想起苏瑾轩说要带她去杭州,想起他擦去她手背上冻疮时的温柔,此刻都化作利刃扎在胸口。推开家门的刹那,陆子谦正在给母亲喂药,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座沉默的山。
“大夫说……” 陆子谦欲言又止,将湿毛巾递给她,“先用着这个。” 林婉儿接过毛巾,发现是她当掉的银镯换来的。母亲在昏睡中呓语:“婉儿,别为难自己……” 她趴在床边痛哭,泪水打湿了母亲褪色的被角。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将苏瑾轩那句没说完的告白,永远地冲进了黄浦江的浊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