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上海裹着刺骨的寒意,霞飞路的法国梧桐叶簌簌飘落,在洋行门口积成金黄的地毯。林婉儿握着鸡毛掸子,踮脚擦拭水晶吊灯时,听见茶水间传来女职员的议论。“听说这次中秋舞会,少东家要从留洋小姐里挑舞伴。”“可不是,沈小姐早就备好了巴黎定制的晚礼服。”
鸡毛掸子突然停在半空,林婉儿望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 —— 褪色的蓝布旗袍,被洗衣粉泡得发红的指尖,还有发间那根永远别不正的木簪。她想起昨夜苏瑾轩留在办公桌上的字条:“明晚八点,等我。” 字迹遒劲有力,末尾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蔷薇。
暮色降临时,林婉儿躲在更衣室里,望着衣架上那件陌生的珍珠白晚礼服发呆。丝绸触感柔滑如流水,缀满的碎钻在灯光下闪烁,像把天上的星星揉碎了缝进布料。“换上吧。” 苏瑾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你答应过陪我跳支舞。”
镜子里的少女仿佛换了个人。盘起的青丝间别着翡翠发簪,是苏瑾轩下午派人送来的。珍珠项链垂在锁骨间,将苍白的皮肤衬得愈发晶莹。林婉儿转动裙摆,听见绸缎摩擦的窸窣声,突然想起儿时在弄堂里,偷偷披着母亲的红盖头转圈的模样。
宴会厅里水晶吊灯璀璨如昼,留声机流淌出《夜来香》的旋律。沈若兮身着猩红鱼尾裙,正倚在苏瑾轩臂弯,指甲深深掐进他西装面料:“瑾轩,你不会真要和那个卖花女跳舞吧?” 话音未落,林婉儿己经攥着裙摆走下旋转楼梯。全场突然安静下来,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擂鼓般震得耳膜生疼。
“林小姐今晚真美。” 苏瑾轩松开沈若兮,快步迎上前。他换了身藏青色燕尾服,领口别着朵白玫瑰,正是林婉儿前日在洋行楼下卖的品种。当他伸手邀请时,林婉儿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腕表 —— 表盘上的罗马数字被磨得有些模糊,那是他们初遇那天他戴着的表。
舞池中央,苏瑾轩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背,温度透过单薄的丝绸传来。林婉儿的木屐换成了缎面高跟鞋,却还是比苏瑾轩矮了大半个头。她盯着他领结上的珍珠扣,不敢抬头:“我不会跳华尔兹。”“跟着我的节奏。” 苏瑾轩的呼吸扫过她发烫的耳垂,“一、二、三,转圈……”
旋转时,林婉儿的裙摆绽开成朵巨大的白花。她看见沈若兮铁青的脸,看见职员们窃窃私语的表情,却都像隔着毛玻璃般模糊。苏瑾轩的雪松香将她笼罩,他带着茧子的指尖轻轻扣住她的手腕,仿佛握着件稀世珍宝。“别紧张。” 他低声说,“你比这厅里所有的钻石都耀眼。”
这句话让林婉儿眼眶发热。她想起这些日子在洋行的点点滴滴:苏瑾轩偷偷在她抽屉里放的杏仁饼,加班时悄悄披上的羊绒大衣,还有教她用打字机时,握住她手指调整按间的温度。此刻舞曲激昂,苏瑾轩突然将她揽得更近,她甚至能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瑾轩!” 沈若兮突然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冲过来,猩红裙摆扫翻了桌上的香槟塔。金色酒液在地毯上蜿蜒成河,像道刺眼的伤疤。“你居然为了个下等人,丢苏家的脸!” 她抓起桌上的蛋糕,狠狠砸向林婉儿。苏瑾轩反应极快,侧身用后背挡住了奶油。
“够了!” 苏瑾轩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他扯开被奶油弄脏的领结,露出颈间被刮出的血痕,“从今天起,我和沈家的婚约……”“瑾轩!” 宴会厅大门突然被推开,苏父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西装革履的律师团,“你母亲病重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沈家的婚事。”
这句话让整个宴会厅陷入死寂。林婉儿望着苏瑾轩骤然苍白的脸,想起他曾说过母亲在瑞士治病。原来所谓的 “治病”,不过是家族为了逼他就范,将人软禁在异国。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感让她清醒:“苏先生,我突然想起母亲还等着抓药……”
“婉儿!” 苏瑾轩抓住她的手腕,却被父亲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律师团立刻围上来,将两人隔开。林婉儿最后看见的,是苏瑾轩通红的眼眶,和他拼命举起的手 —— 那只手在空中挥舞,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弄堂里的路灯依旧昏黄,林婉儿的缎面高跟鞋陷进青石板的缝隙。她扯下翡翠发簪,珍珠项链在奔跑中崩断,圆润的珠子滚进阴沟。推开家门时,陆子谦正在给母亲换药,药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关切的脸:“你的信,被退回来了。”
信封上 “查无此人” 的红戳刺得眼睛生疼。林婉儿想起舞会结束前,苏瑾轩塞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外滩十六号码头和凌晨三点。她跌坐在床边,听见母亲虚弱的咳嗽声:“婉儿,忘了他吧……” 窗外突然下起雨,打在晾衣绳上的珍珠白晚礼服,像朵被雨打残的花。
陆子谦默默捡起散落的珍珠,用红线重新串成手链。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修补一件破碎的瓷器:“明早我陪你去庙里上香。” 林婉儿望着他温柔的眉眼,突然想起他总在她加班时,默默放在洋行后门的油纸伞。雨声渐大,她将脸埋进膝盖,泪水打湿了裙摆上的碎钻 —— 那些曾以为能照亮她人生的光芒,此刻都成了扎进心里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