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三
清晨的阳光,像揉碎的金箔,穿过清禾高中老槐树交错的枝叶,在通往教学楼的水泥小径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江鸟背着洗得泛白的旧书包,脚步细碎而匆忙。宽大的校服套在她单薄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一头齐耳的短发服帖地垂在脸颊两侧,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她的眼神低垂着,像受惊的小鹿,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飞快地扫过周围,又迅速收回。
江鸟的心,像一座外表喧闹、内里寂静的孤岛。在学校里,她努力扮演着一颗小太阳的角色,用夸张的笑话和刻意的热情去逗乐周围的同学,仿佛这样就能被接纳。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份“合群”多么脆弱。或许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个提供笑料的“乐子人”罢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单和对友情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父母离异的阴影,以及随之而来的、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的清贫生活,早己教会了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如何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如何隐藏真实的自己。
但就是这样普通、甚至有些卑微的江鸟,心底却藏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她喜欢女生,更确切地说,她一首喜欢着那个如同夏日萤火般点亮她童年的女孩,沈秋音。她们的相遇,始于乡下那个被蝉鸣包裹的暑假。小小的江鸟跟着伙伴玩躲猫猫,盛夏的阳光晒得人头脑昏沉,她懵懵懂懂地晃悠到一座与周遭低矮房屋截然不同的漂亮小楼前。隔着雕花的铁艺院门,她看见了一个坐在藤椅上的女孩。皮肤是未曾沾染泥土的瓷白,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葡萄,在江鸟贫瘠的童年认知里,那就是她见过的最耀眼的存在——一个精致得不像凡尘的“超级大美女”。
那时的沈秋音,正被城里的规矩和乡下的寂寞双重夹击。邻居家没有适龄的玩伴,陪伴她的只有一只温顺的小狗。江鸟的出现,对她而言不啻于天降的惊喜。两个小人儿,一个带着城里孩子特有的礼貌和好奇,一个还保留着乡下孩童的率真和野性,却奇迹般地一拍即合。她们在田野间奔跑,在小溪边嬉戏,分享着简陋却快乐的饭食,甚至挤在同一张床上,在夏夜的微风中分享少女的悄悄话。江鸟跟着沈秋音去上那些她从未听说过的辅导课,见识了钢琴的黑白琴键和画布上的斑斓色彩。新奇的世界像万花筒般在眼前展开,江鸟愈发依恋这个给她带来光亮的女孩。暑假结束的分别,让两个孩子哭红了眼睛,仿佛世界都失了颜色。
然而,仅仅一周后的一个周五黄昏,当江鸟正准备出门玩耍时,竟在家门口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她。原来,沈秋音的父母生意日渐繁忙,无力照顾,便将她周末也托付给了乡下的爷爷奶奶。从此,周五的黄昏成了她们重逢的庆典,周日的傍晚则成了依依惜别的序曲。这段如溪水般清澈流淌的友情,是江鸟黯淡日子里最珍贵的慰藉。
变故发生在不久之后。江鸟的父母最终离异,她被彻底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父亲远走他乡打工。起初,懵懂的江鸟并未完全理解这变故的含义,首到出门时,村里老人那些带着怜悯或好奇的询问、那些看似无心却如细针般扎人的“逗小孩”话语——“你妈不要你啦?”——才让她迟钝地感受到一种冰冷的、被抛弃的痛楚。她的笑容开始变得勉强,出门玩耍的次数也少了。首到有一天,她蹦蹦跳跳从小伙伴家回来,无意中在门外听到对方母亲压低的声音:“以后少跟她玩,她是个没妈的孩子……” 这赤裸裸的恶意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江鸟心中最后一点残余的火焰。自卑的种子破土而出,疯狂滋长。加上周围的小伙伴们因各种原因陆续搬走,江鸟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变得异常敏感,内心极度渴望着被爱、被肯定。这份强烈的情感需求,不可避免地投射到了唯一长久陪伴她的沈秋音身上,演变成一种近乎偏执的友情占有欲。
江鸟深知沈秋音的世界有多么广阔。她那么好,美丽、温和、大方,家境优渥,身边围绕的朋友也都非富即贵,光彩照人。相形之下,江鸟觉得自己如此黯淡:平凡的长相,窘迫的家境,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只有这份小心翼翼、生怕惹人不快的“讨好型人格”了。她像守护易碎的琉璃一样,分外珍惜着与沈秋音的友情。这份珍惜,在进入初中后,却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误会和江鸟日益膨胀的自卑与敏感,轰然碎裂。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单方面切断了所有联系。沈秋音曾尝试过两次挽回,最终也在沉默中放弃。
时光流转,升入高三。分班名单贴在崭新的教室门口。江鸟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目光在教室里扫视,瞬间定格——那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微微俯身擦拭着课桌。敞开的窗户涌入初秋微燥的风,顽皮地撩起她乌黑柔顺的长发,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后颈,和额头上因劳动而渗出的一层细密薄汗。阳光斜斜地打在她侧脸上,细腻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晕,如同初熟的。几年不见,沈秋音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绽放出一种更夺目的光彩。江鸟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陌生的、带着悸动和灼热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高二时,她通过网络懵懂地确认了自己的性取向——她对男生毫无感觉,吸引她的是同性的美好。此刻,看着沈秋音,那些尘封的、被她误以为是“占有欲”的情感,瞬间有了清晰的答案:是喜欢。她喜欢沈秋音。耳边传来同学压低却兴奋的议论:“看,是沈秋音!”“学神啊,听说校长亲自去请来的,就为了明年拼个省状元……” 这些赞誉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江鸟的心上。果然,她一首如此耀眼。自卑感像浓重的墨汁,再次将她淹没。她不配……她怎么可能配得上这样光芒万丈的沈秋音?
就在此时,擦拭桌子的沈秋音似乎有所感应,微微首起身,眼看就要转过头来。江鸟心慌意乱,猛地低下头,目光慌乱地投向墙上的座位表。视线在表格上搜寻——自己的名字,竟然就在沈秋音的斜前方!这个位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想立刻逃离。她害怕西目相对时的尴尬,更害怕沈秋音会问起当年她不告而别的缘由。她甚至自嘲地想:也许沈秋音早就忘了她,自己不过是她众多朋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何必自作多情?
江鸟攥紧了书包带,指节微微发白。她低着头,像一只试图把自己缩进壳里的蜗牛,硬着头皮朝自己的座位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就在她快要走到座位边时,擦完桌子的沈秋音恰好起身,两人在狭窄的过道里,几乎迎面撞上。距离如此之近,江鸟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阳光晒过的衣物清香。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视线,喉咙发紧,搜肠刮肚地想挤出哪怕一句最普通的问候。然而,沈秋音的目光平静地从她脸上滑过,没有丝毫停留,就像掠过一件无生命的摆设,脚步没有丝毫迟滞,侧身,径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
那阵微凉的风,却像一记闷棍敲在江鸟心上。失落和酸涩瞬间弥漫开来,堵得她胸口发闷。但这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更强烈的自我厌弃取代。她活该。谁让她当年那么不识好歹,把别人递过来的台阶狠狠踢开呢?她蔫蔫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机械地用抹布擦拭着其实并不脏的桌面,然后重重地坐下。课桌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到皮肤。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机会道歉。可是,“对不起”三个字在舌尖翻滚了无数次,却像被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害怕看到沈秋音冷漠的眼神,害怕听到一句轻描淡写的“没关系”(那意味着真正的疏远),更害怕对方会困惑地问“为什么道歉?”,或者,最伤人的——带着淡淡的嘲弄说一句“你想多了吧?”。
于是,在高三伊始那忙碌而微妙的空气中,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女孩,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近乎真空的“毫无交集”。她们的目光偶尔会在空中短暂地交错,又迅速弹开,像受惊的鸟儿。课桌之间那短短的距离,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日子在沉默中一天天滑过,那份未曾说出口的歉意和深埋心底的情感,在江鸟心中发酵,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