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鸟的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钢笔上方,几次蜷缩又伸展,终究没敢真正触碰,笔帽那颗黑色水晶在斜射的夕阳光线里流转的光晕,像极了他们初二那暴雨滂沱的傍晚,沈秋音浑身湿透地堵在她家门口时,那双红着眼眶望向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盛满了被雨水冲刷也掩不住的、混合着委屈与执拗的破碎感,
记忆猝不及防地翻涌上来,带着潮湿的土腥气,那天雨幕如织,沈秋音的声音穿透水帘,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小鸟,我们谈谈好不好?”可她呢?她像只受惊的鸵鸟,死死地抵着冰凉的门板,屏住呼吸,听着门外徒劳的呼唤,任由滂沱的雨水将对方眼角滑落的、分不清是泪还是雨的痕迹。
那场雨,浇熄了她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从此,沈秋音回到了她光鲜亮丽的城里世界,就读于顶尖的私立初中;而她,留在乡下的普通中学。整个初中,她们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首到如今高三这猝不及防的重逢。
此刻,钢笔表面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指腹,却奇异地压不住掌心蒸腾而起的灼热。江鸟几乎是仓惶地将笔塞进校服宽大的口袋深处,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窸窣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自从父母离异,她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清贫度日,身上这件校服是买大了一号凑合穿的,松垮地罩着她单薄的身体,袖口磨得微微发白。在这个似乎总需要仰人鼻息才能喘息的世界里,她早己熟练地给自己披上“小太阳”的伪装,用灿烂得过分的笑容掩盖骨子里如影随形的自卑。可她从未想过,在高三重逢的陌生与尴尬里,会以这样一种近乎“窃取”的方式,短暂地“拥有”一件属于沈秋音的东西。
那个躺在将江鸟书包里的墨绿色笔袋,曾是她们童年友情的信物。记忆闪回到某个小学暑假阳光灿烂的午后,小小的沈秋音背着城里带来的漂亮书包,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跑到乡下老屋前,献宝似的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笔袋,眼睛亮晶晶的,“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那时沈秋音住在城里爬满常青藤的花园洋房里,分给她的进口零食,总会自己先小心翼翼地咬下小小的一角,然后把剩下的大半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心,声音软糯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小鸟吃大的才会长高!” 那些只属于乡下暑假的、短暂而纯粹的快乐,是她们共享的唯一校园外的时光。
当晚,昏黄的台灯下,这支遗落的银笔成了书桌上最不容忽视的存在。江鸟用干净的软布,一遍又一遍、近乎神经质地擦拭着笔身,首到冰冷的银色外壳光可鉴人,清晰地倒映出她自己泛着不自然红晕的脸颊。笔尖处,还凝结着一点未干的靛蓝色墨迹,像一颗凝固的深海泪滴。这抹蓝色瞬间将她拽回某个同样昏黄的台灯下的小学暑假夜晚——沈秋音趴在乡下老屋的旧书桌上,用她那支同款的钢笔,在散发着淡淡香味的便签纸上,为她工整地抄写城里老师布置的有趣习题,字迹清隽秀逸,规整得如同印刷体。那是她窥见另一个世界的微小窗口。 鬼使神差地,犹豫再三,江鸟颤抖着手指抽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笔尖悬停片刻,终于落下。她屏住呼吸,用这支不属于她的笔,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江鸟”。歪斜的笔画在粗糙的纸面上显得格外笨拙,仿佛承载着十西岁那年暴雨中未能启齿的千言万语,也流淌着十七岁少女心底汹涌而出的、无法言说的隐秘情愫。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校园还笼罩在一片沉睡般的寂静里。江鸟特意提早了半小时来到教室。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微凉的晨光穿过窗棂,斜斜地铺洒在沈秋音纤尘不染的课桌上,像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擦拭得锃亮的银笔,轻轻放在了摊开的英语课本扉页的正中央,做完这一切,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身欲逃。
就在抬脚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那张写着“江鸟”名字的草稿纸,正从她书包敞开的侧袋里,悄无声息地滑落到的地上!心脏骤然缩紧!她慌忙弯腰去捡,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泄露心事的纸片。
“等一下。”
沈秋音清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瞬间将江鸟钉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僵硬地转过身。逆着晨光,沈秋音就站在三步开外。她似乎来得也很早,眼下带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青影,这抹疲惫的痕迹,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江鸟,是看了自己整理的资料吗。
此刻,沈秋音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脸上,而是静静地停驻在课桌上那支失而复得的银笔上。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白皙的眼下投下一小片细碎而脆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江鸟的手指死死抠住刚捡起的草稿纸边缘,指甲深陷,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你……你的笔……昨天,落在图书馆我只是帮你捡起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沈秋音没有回应,只是向前迈了两步。她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拿起那支笔,漫不经心的打开笔盖,目光触及笔尖那一点靛蓝墨迹时——
江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几乎要冲破束缚!那些被时光强行掩埋的画面再次汹涌地撞进脑海:初中毕业典礼喧闹的礼堂因为她学校斌并没有什么复杂的仪式所以只是走了个过场,江鸟急匆匆的坐上来公交想去看一眼沈秋音,公交车晃晃悠悠晃得她想吐,下车时炎热的天气几乎是瞬间她就出了一层薄汗,他跟着几个姗姗来迟的家长混了进去,到操场她看见沈秋音穿着私立学校精致的制服裙,抱着鲜花和奖状,被簇拥在同样光彩照人的同学和满脸骄傲的父母中间。那一刻,巨大的鸿沟感让她窒息,她看着自己略显狼狈的样子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你用过?” 沈秋音突然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手术刀,精准、冰冷、毫无预兆地把沉浸在过去回忆里的江鸟唤醒,一抬头沈秋音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剥开她所有拙劣的伪装,洞穿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对、对不起!” 巨大的恐慌让江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只是……只是想试试……确认笔能不能写……” 她语无伦次,慌乱地将手中紧攥的、几乎被揉皱的草稿纸递过去,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纸上,“江鸟”两个字在清冷的晨光里,像两道歪歪扭扭的伤疤,突兀而刺眼。那笨拙的字迹,像极了她们之间断裂的轨迹。
沈秋音没有立刻说话。她沉默地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垂下了眼眸,视线长久地凝固在那两个名字上。江鸟屏住呼吸,看见她握着钢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笔帽顶端那颗小小的黑色水晶,在她纤巧的指间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点。沉默如同粘稠的墨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扩散,沉重得让人窒息。无数被刻意遗忘的童年暑假画面却在江鸟脑中疯狂闪现:乡下老屋的院子里,沈秋音耐心地给她讲解城里带来的趣味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被村里调皮孩子嘲笑她城里朋友“娇气”时,沈秋音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用城里孩子特有的伶俐口齿反驳回去的单薄却坚定的背影;分享同一支在村口小卖部买的廉价冰棍时,沈秋音唇角沾着糖渍的、毫无防备的笑容……那些只属于她们的珍贵的回忆,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痛着她,提醒着她失去的是什么。
就在江鸟感觉自己胸腔里的空气即将被这沉重的死寂彻底抽干,濒临窒息边缘时——
沈秋音忽然动了。她一言不发地从自己精致的书包里抽出一个熟悉的墨绿色笔袋,拉链发出轻微的声响时,江鸟心里猛地一颤那个笔袋她还在用吗,就见沈秋音她将钢笔随意放回了笔袋,拉链合拢,隔绝了那抹银色。
“下次别随便碰别人的东西。”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像初冬凝结的薄霜,却没有预想中的斥责或尖锐,平静得近乎陈述一个事实。
接着,在江鸟错愕的目光中,沈秋音将那张写着名字的草稿纸,仔细地、缓慢地折了两折,变成一个方正的小块。然后,她伸出手,将它轻轻地、不容拒绝地塞回了江鸟依旧僵持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指尖相触的瞬间,冰凉的温度如同电流般窜过,江鸟猛地攥紧了手心。
沈秋音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坐回自己的座位只留江鸟和江鸟掌心里那团承载着太多复杂情绪的、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