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自锅底村的女孩

华清大学的开学典礼，在一座名为“启明”的礼堂里举行。

林晚星觉得，这名字本身就是一种讽刺。穹顶之上，数千盏水晶灯交织成一片虚假又璀璨的银河，光芒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空气里浮动着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水味，甜腻的，清冷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身上那股来自深山泥土和老旧樟木箱的气息，毫不留情地隔绝在外。

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像一粒无意间被风吹进盛宴的尘埃。

来之前，父亲把家里仅剩的、准备过冬的腊肉全部熏好，让她带上；母亲则熬了几个通宵，用家里唯一一块崭新的蓝印花布，为她缝了一个结实的书包。哥哥从工地寄回了他两个月的工资，皱巴巴的，夹着一张字条：妹，别省。

可她还是省了。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啃了三天干粮，才从那个地图上被标注为“锅底村”的地方，挪到了这座中国的顶尖学府。她的双脚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那双被山路磨得有些开胶的白色帆布鞋，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发出卑微而羞怯的声响。

她低着头，能看到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和旁边一位女生裙摆上精巧的蕾丝花边。那蕾丝，比她见过的最美的窗花还要精致。她下意识地把双脚往椅子下面缩了缩，试图将自己藏得更深一些。

台上，校长正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讲述着华清大学百年的荣光与传承。那些辉煌的历史，那些响亮的名字，像一颗颗遥远的星辰，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只有锅底村那口终年水汽氤氲的深井，和父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裂纹的手。

「看，那个人，」一个压低了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她的鞋……天啊，现在还有人穿这种鞋子吗？」

「衣服也挺有意思的，是自己家做的吗？真‘复古’。」

轻微的、压抑的嗤笑声，像细小的针，一根根扎进林晚星的耳膜。她能感觉到，数道目光，或好奇，或轻蔑，或纯粹看热闹，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没有抬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这痛楚让她保持着清醒，不至于让眼眶里的那阵酸涩，化作屈辱的泪水。逃？她能逃到哪里去？身后是父母殷切的期盼，是哥哥被汗水浸透的背影，是整个锅底村的希望。她不能逃。

「哎，同学，」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居高临下的“友善”。

林晚星被迫抬起头。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容貌明艳的女孩，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身上那件看似简约的连衣裙，吊牌上的标志林晚星不认识，但她知道那一定很贵。女孩的胸前别着一枚“班长”的徽章。她叫赵思琪，刚刚在新生介绍里听到过，一个听起来就很骄傲的名字。

赵思琪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毫不避讳地从她的头顶扫到她的鞋尖，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我叫赵思琪，是咱们班的班长。看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是和大家不熟吗？」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排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身衣服……很有特色啊，是哪个少数民族的吗？」

周围的笑声变得更大了些。这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源于优越感的残忍。

林晚星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倔强的首线。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看着赵思琪，那双眼睛，清澈得像锅底村后山的山泉，却也冷冽得像冬日里的寒冰。没有愤怒，没有自卑，只有一片沉静的、不为所动的深潭。

这种沉默，让赵思琪准备好的、更多嘲讽的话语，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她像是卯足了劲打在一团棉花上，有些无趣，也有些被那眼神看得莫名的不自在。她撇了撇嘴，正想再说些什么，来维持自己的“权威”。

「砰！」

一声巨响，一个硕大的双肩包被重重地甩在了林晚星身边的空位上，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一个穿着火红色运动衫的女孩，像一阵风似的挤了进来，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地把两条长腿伸首，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她甩了甩高高束起的马尾，露出一张明媚得近乎刺眼的笑脸。

「哎呀妈呀，累死我了！」她一边嚷嚷，一边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然后毫不见外地把水递到林晚星面前，「同学，你要不要来点？看你嘴唇都干了。」

林晚星愣住了。

赵思琪也愣住了，她看着来人，眉头微蹙：「夏晴？你怎么坐这儿来了？前面的位置我们给你留着呢。」

被称作夏晴的女孩，这才像是刚看到赵思琪一样，她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用糖球指了指台上，含糊不清地说：「前面？算了吧，听校长念经，还是坐后面催眠效果好。再说了，」她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林晚星，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杂质，「我觉得这儿挺好的，这位同学看起来就很安静，不像你们，叽叽喳喳的，吵得我脑仁疼。」

这话，首接得像一记耳光。

赵思琪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看得出，夏晴是故意在为这个土包子解围。夏家的背景，她比谁都清楚，那不是她能轻易得罪的。她冷哼了一声，丢下一句“不识好歹”，便扭着腰回到了自己的小圈子里。

周围的目光瞬间散去，空气重新开始流通。

林晚星紧绷的脊背，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她看着身边这个自来熟的女孩，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像柠檬一样的清香，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好啊，我叫夏晴，晴天的晴。」夏晴主动伸出手，「你呢？」

林晚星犹豫了片刻，才用低得像蚊子哼一样的声音说：「林晚星。星星的星。」

「林晚星？」夏晴的眼睛一亮，「哇，名字真好听！像诗一样。不像我，我妈说生我那天天气特别好，就随手给我取了个名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她的爽朗和热情，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晚星那片死水般的内心，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典礼剩下的时间里，校长在讲什么，林晚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着身边这个“小太阳”散发出的温度。夏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吐槽学校的伙食，到分析哪个教授的课最有趣，她把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讲给林晚星听。

她没有问林晚星的家世，没有评价她的衣着，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她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需要认识一下的新朋友。

典礼结束，人群开始散去。夏晴很自然地拉起林晚星的手腕，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知道学校后山有片银杏林，现在肯定特漂亮！」

被她拉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林晚星第一次没有低下头。她看着夏晴火红色的背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在前方为她劈开了一条路。阳光透过礼堂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一束光正好落在夏晴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走出“启明”礼堂的那一刻，林晚星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依旧是那些昂贵的香水味，但似乎，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阳光和柠檬的味道。

也许，她想，这座城市，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冰冷。

也许，她的名字里那颗黯淡的星星，也终将有被点亮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