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晚星将那几本写满了全新构想的、厚厚的笔记本,摊在重点实验室的会议桌上时,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热。
她以为,自己带回来的,是能够引领团队走出困境、攻克EDA难题的“神谕”。
但她没想到,这份“神谕”,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深水炸弹,在“启明星”社区内部,引发了成立以来最剧烈的一场风暴。
“基于生物智能的自组织计算架构——‘蚁群’系统。”
林晚星激情澎湃地,向所有核心成员,阐述着她那个源于自然的、颠覆性的构想。她讲到去中心化的并行处理,讲到基于局部通信的事件驱动机制,讲到硬件层面的“自适应”和“自修复”能力。
她的描述,构建了一个如科幻电影般迷人而高效的未来计算图景。
然而,当她讲完,抬起头,期待着看到众人如往常一样,露出兴奋和崇拜的目光时,她看到的,却是大多数人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困惑、怀疑,甚至是一丝荒谬的神情。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尴尬的沉默。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秦放。
作为团队中工程经验最丰富、地位仅次于林晚星的二号人物,他的发言,代表了绝大多数“工程派”成员的心声。
“林晚星,”他斟酌着词句,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具有攻击性,“我承认,你的这个想法,非常……有创造力。从理论上讲,它确实很美妙。但是,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哲学,是工程。”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
“你说的‘自组织’,这个行为,我们要如何用现有的硬件描述语言,比如Verilog或者VHDL去定义?这些语言的底层逻辑,都是基于状态机和时序触发的,它们根本无法描述出那种非确定性的、动态演化的行为。”
“还有,你说的‘局部通信’,在芯片的物理层面上,要如何实现?数亿个晶体管之间,如果都建立起独立的通信信道,那布线的复杂度将是一个天文数字,现有的任何EDA工具,都无法处理。这不仅仅是工具好不好用的问题,这是物理定律的限制。”
他放下笔,看着林晚星,摊了摊手,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你的理论,和我们现有的工程实践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无法跨越的鸿沟。你的蓝图,就像一栋设计得无比华丽的空中楼阁,但我们手里,连一块能把它造出来的砖头都没有。”
秦放的这番话,冷静、客观,却也残酷地,指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王浩,这个向来对林晚星言听计从的“首席软件工程师”,也第一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低声附和道:“老大,秦放说得对。我试过了,用C++都很难模拟出你设想的那种‘蚁群’行为,更别说用硬件语言去实现了。这……这几乎是在挑战整个计算机科学的基础范常式。”
一时间,整个团队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
“启明星”社区,第一次,因为技术路线的分歧,分裂成了两个鲜明的阵营。
以林晚星为首的,是少数几个愿意相信她首觉的“理论派”。
而以秦放和王浩为代表的,则是绝大多数务实的“工程派”。他们认为,团队当前最现实的目标,应该是在现有EDA工具的基础上,进行算法层面的优化和改良,而不是去追求那个遥不可及的、如同“玄学”一般的生物智能构想。
这场争论,持续了整整一周。
实验室里,不再有往日那种协同作战的热情,取而代之的,是激烈的、甚至有些伤感情的争吵。
团队的研发工作,因此陷入了彻底的停滞。
这是“星火”团队成立以来,所遭遇的、最严重的一次内部信任危机。它远比任何来自外部的打压,都更加危险,因为它动摇的是整个团队赖以生存的根基。
林晚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挫败。
她可以不在乎全世界的误解,但她无法忍受,来自自己最信任的战友们的怀疑。
她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过于理想主义,脱离了现实?是不是自己,正在把整个团队,带向一条错误的、万劫不复的道路?
就在团队即将分崩离析的边缘,一首冷眼旁观、没有参与任何技术争论的夏晴,召集了所有人,开了一场闭门会议。
她没有像和事佬一样,去调和双方的矛盾。
她只是问了所有人一个问题。
“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加入‘启明-星’计划?”
有人说是为了荣誉,有人说是为了学习技术,有人说是出于对林晚星的崇拜。
夏晴听完,摇了摇头。
“不。”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林晚星和秦放,“我们之所以会选择这条最难的路,不是因为它最安全,也不是因为它最容易成功。而是因为,我们所有人的骨子里,都有一种不甘于平庸的、想要去创造一点什么的冲动。我们选择的,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她走到白板前,擦掉了上面复杂的公式,画下了一条岔路。
“现在,我们在这条路上,遇到了一个岔路口。一边,是秦放主张的,在现有道路上,修修补补,走得更稳,也更现实的‘改良之路’。另一边,是林晚星看到的,一条全新的、充满了荆棘,但可能通往一个更伟大风景的‘革命之路’。”
“我不是技术专家,我无法判断哪条路是对的。但是,作为这个团队的‘CEO’,”她第一次,用这个词来定义自己的角色,“我的责任,不是在路口强行让大家只走一条路,而是要保证,我们这辆车,不会因为争吵而翻掉。”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果决。
“所以,我决定。从今天起,团队分成A、B两个小组,并行开发,赛马竞争。”
“A组,由秦放你来带队,继续沿着原有的技术路线,进行EDA算法的优化。你们的目标,是在半年内,拿出一个性能稳定、可以实际应用的成果。”
“B-组,由林晚星你来带队,你可以挑选任何愿意相信你的成员,去探索你的‘蚁群’系统。你们的目标,同样是半年,我不需要你们拿出能用的产品,我只需要你们,向我证明,你们的这条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能走通的。”
“团队的资金和设备,按需分配。如果不够,”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肉疼”和决绝的表情,“我会想办法,从我爸那里,再给你们‘骗’一笔投资来!”
夏晴的这个决定,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嘻嘻哈哈的女孩,在关键时刻,竟然能有如此的魄力和担当。
她的方案,没有去否定任何一方,而是给予了双方同等的机会和尊重。它用一种最公平、也最大胆的方式,暂时弥合了团队的裂痕,将一场即将爆发的内斗,转化成了一场良性的内部竞争。
秦放看着夏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敬佩。他点了点头,沉声说:“好。我同意。”
林晚星看着自己的挚友,心中充满了感激。她知道,夏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她那个近乎疯狂的梦想。
“晴晴,谢谢你。”
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林晚星很清楚,留给B组的时间和机会,只有一次。
鸿沟,依然横亘在那里。
而她,必须在半年之内,找到一座能够跨越它的、哪怕只是最简陋的桥梁。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远在美国的科普兰教授,发出了一封长长的、求助的电子邮件。
她在信中,详细阐述了自己关于“蚁群”系统的构想,以及在工程实践中,遇到的那条看似无法跨越的、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天堑。
她写道:“尊敬的教授,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试图用木头和石块,去建造一艘宇宙飞船的原始人。我能看到星辰大海,却找不到能够带我离开地面的方法。您能告诉我,我缺少的,究竟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