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ISCA的邀请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星火”团队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不仅仅是一份荣誉,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能让林晚星走出国门,站在世界顶尖学者面前,亲自阐述自己思想的舞台。
李建国教授和方北宸院士得知此事后,都表现出了极大的支持,他们动用自己的关系,以最快的速度为林晚-星办妥了所有学校层面的推荐和审批手续。
然而,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林晚星面前。
护照、签证、往返机票、以及在国外一周的食宿,这是一笔不菲的开销。虽然李教授表示可以从实验室的公共经费里为她出一部分,但大部分费用,仍需要她自己承担。
这是她第一次,需要为了一件与“生存”无关,纯粹是为了“梦想”的事情,去考虑“钱”的问题。
她算了一下,这笔钱,几乎相当于她父母在锅底村一年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
在犹豫了整整两天之后,她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这是她上大学以来,第一次,主动向家里开口。
电话那头,哥哥林向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憨厚和急切:“星星?怎么了?是不是钱不够花了?我这个月刚发了工资,马上给你打过去!”
林晚星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稳了稳情绪,用一种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哥,不是钱不够花。是……学校有个机会,要派我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想……回家一趟,办一下护照。”
“去美国?开会?”林向东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巨大的骄傲,“我的天!俺家星星都要出国了!出息了!行!你啥时候回来?我让你嫂子给你做好吃的!”
挂掉电话,林晚星的心情,无比复杂。她既为即将见到家人而感到温暖,又为即将要说的“谎言”,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从繁华的首都回到偏远的锅底村,是一趟漫长而颠簸的旅程。
高铁,绿皮火车,长途大巴,最后,是那种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的、一天只有一班的农用三轮车。
当车子驶入那条熟悉的、坑坑洼洼的土路时,窗外的风景,也从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光秃秃的黄土高坡。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对这里,竟有了一丝近乡情怯的疏离。
哥哥林向东早己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着她。两年不见,他比以前更黑了,也更壮实了,脸上那憨厚的笑容,却一点没变。
“星星!”他接过林晚星手里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想去揉揉她的头发,却又像怕弄脏她一样,中途缩了回去。
家里,依旧是那座低矮的、用黄土夯成的老房子。嫂子正在院子里忙着杀鸡,看到她回来,立刻绽放出淳朴的笑容。父母也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们的背,似乎比上次离家时,更驼了,头上的白发,也更多了。
晚饭,是林晚星记忆中最丰盛的一顿。
炖得烂熟的土鸡,自家地里种的青菜,哥哥特意从镇上买回来的猪头肉,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饭桌上,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林晚星身上。
“星星啊,在学校还习惯吧?有没有人欺负你啊?”母亲一边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一边絮絮叨叨地问。
“都挺好的,妈。老师和同学,都对我特别好。”林晚星笑着回答,将自己经历的那些排挤和风波,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听说你还要去美国?是学校里挑你去的?”父亲点上一袋旱烟,吸了一口,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自豪。
“嗯,是一个学术交流活动,学校看我成绩好,就奖励我去的,公费,不用花家里的钱。”林晚星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
这是一个精心准备的谎言。她不想让家人知道,这张机票背后,是她透支了未来几个月生活费,又向夏晴借了一部分钱,才凑够的。她更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做的研究,是一个多么高风险、前途未卜的事情。
她只想让他们安心,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女儿,在外面过得很好,很顺利,前途一片光明。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哥前两天还说,怕你在外面钱不够,想把家里那头老母猪卖了,给你凑点生活费。既然是公费,那猪就先留着吧。”
林晚星夹菜的筷子,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看到哥哥正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用脚踩了父亲一下,脸上露出埋怨的神色。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暖流,瞬间冲上了她的鼻腔。
晚上,她和嫂子睡一个炕。嫂子是个话不多,但心思很细的农村妇女。
熄了灯,嫂子在黑暗中,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星星,你哥前阵子在工地上,从架子上摔下来,把腿给崴了。为了不让你和爸妈担心,硬是没告诉你们,自己瘸着腿,还多打了半个月的工,就是想多挣点钱,让你在外面别那么苦。”
“他总说,他是哥哥,家里就你一个文化人,砸锅卖铁,也得供你读出来。他说,等你以后出息了,就不用再回咱们这个穷山沟沟了。”
林晚星躺在黑暗中,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身下那带着阳光味道的、粗布缝制的枕头。
她一首以为,自己独自扛下所有压力,是在保护家人。
但她忘了,家人对她的爱,同样深沉而笨拙。他们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在世界的另一端,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第二天,她去镇上办护照。在等待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想给夏晴发个信息。可她惊愕地发现,在这个小镇上,手机信号,只有微弱的两格,连打开一张图片,都需要缓冲很久。
而父亲,还在用着她几年前淘汰下来的、屏幕上布满裂纹的老人机,连上网功能都没有。
这里的世界,和她所在的那个,被一条巨大的、名为“信息鸿沟”的深渊,彻底隔绝了。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正在做的“启明星”架构。
她一首把它当成一个实现个人抱负的、高高在上的科学梦想。
但在此刻,这个梦想,忽然有了无比具体和温热的形状。
如果,她的技术,能让信息传输的成本,降低一百倍,一千倍呢?
是不是意味着,像锅底村这样的地方,也能用上廉价、高速的网络?是不是意味着,她的父亲,也能通过视频,看看外面世界的模样?是不是意味着,村里的孩子,也能通过在线教育,接触到和城里一样的、最优质的课程?
科技,不应该只是象牙塔里的智力游戏。
它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为了抚平这个世界的不公,是为了让更多像她家人一样,被时代遗忘的人,能有机会,触摸到更广阔的未来。
这,才是她的“启明星”,真正的意义所在。
这才是她要建立的那个“王国”,真正的基石。
回京的前一天晚上,林晚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家里留了一封信。
信里,她没有再撒谎。
她坦白了自己正在做的研究,虽然艰难,但意义非凡。她坦白了这次出国,大部分是自费,但她坚信,这笔投资,未来会有百倍千倍的回报。
她在信的最后写道:
“爸,妈,哥,嫂子:请你们相信我。我努力向上攀登,不是为了逃离锅底村,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有足够的力量,把它,也一起带向更高的地方。等我回来。”
她将信,和自己勤工俭发攒下的两千块钱,一起压在了枕头底下。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她就悄悄地离开了。她怕自己,会舍不得,会忍不住哭出来。
当她坐上那辆颠簸的三轮车,回头望去时,晨曦的第一缕微光,正洒在锅底村那片贫瘠而沉默的土地上。
林晚星的眼中,没有了迷茫和退缩,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她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她也知道,自己的战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