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当林晚星拖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的那一刻,加州灿烂得近乎奢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了她的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海水咸味和青草的气息。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高清电影里的画面: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宽阔整洁的街道,各种肤色的、脸上洋溢着松弛感的人群,以及那些在电影和新闻里见过无数次的、代表着全球科技脉搏的公司Logo。
这里,是硅谷。
是全世界所有计算机从业者的朝圣之地。
然而,林晚-星的心中,没有半分游客式的兴奋和好奇。
哥哥电话里那些关于“神秘勘探队”的话语,像一根看不见的刺,始终扎在她的心底。这让她在看待眼前这个繁华、先进的世界时,始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审视和警惕。
她像一个潜入敌人大本营的侦察兵,用她那双敏锐的眼睛,观察着,记录着,分析着这里的一切。
从机场高效的行李处理系统,到街边无处不在的移动支付终端,再到酒店房间里那套完全由语音控制的智能家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些看似便捷的表象之下,所蕴含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全方位的技术领先优势。
这让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自己正在做的“启明星”计划,其背后所承载的,究竟是多么沉重的、试图“弯道超车”的民族期望。
ISCA会议的举办地,在斯坦福大学的校园里。
当林晚星走进那座充满了古典与现代气息的会场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被孤立”。
这里,是巨头们的盛宴,是顶级圈层的派对。
来自英特尔、英伟达、谷歌、微软的资深科学家们,和来自斯坦-福、MIT、伯克利的明星教授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端着咖啡,用一种外人难以插入的语境,热烈地讨论着最新的流片数据、下一代制程工艺的突破,以及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人才挖角。
他们形成了一个个紧密而排外的圈子,知识和信息,在这些圈子内部高速流动,却又吝于向外透露分毫。
而林晚星,就像一个误入这场盛宴的、来自异次元的闯入者。
她胸前挂着的“华清大学”的胸牌,在这里显得如此陌生。她那张过分年轻的、东方面孔,以及她提交的、关于“颠覆冯·诺依曼体系”的“异端”论文题目,让她从一开始,就被贴上了“无名之辈”和“空想家”的标签。
没有人主动跟她搭话,她尝试着想加入几个技术讨论小组,但对方往往在她开口之后,就用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和一句“抱歉,我们正在讨论一些内部项目”,将她不着痕跡地推开。
她独自一人,端着一杯免费的冰水,站在会场的角落里,看着那些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的业界泰斗们,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人。
这种孤立,比当初在开学典礼上,被赵思琪等人排挤,要来得更加深刻,也更加冰冷。
那一次的恶意,是源于阶层和外表的肤浅;而这一次的漠视,则是源于技术路线、行业地位,乃至国家阵营的、根深蒂固的壁垒。
轮到她上台演讲的时候,己经是会议第二天的下午,一个最容易让人犯困的时间段。
台下的大多数听众,在看到她的介绍(本科生,来自中国)时,就己经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神情。有的人在低头刷着手机,有的人在和旁边的人小声交谈,甚至还有人,己经开始闭目养神。
林晚星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起了夏晴的叮嘱,想起了王浩的期待,想起了父亲的骄傲,和远在锅底村的那片、等待她去改变的贫瘠土地。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她没有理会台下的反应,只是将王浩为她准备的U-盘,稳稳地插进了电脑。
“Good afternoon, everyone. My name is Lin Wanxing…”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会场里。
她开始讲述她的“启明星”架构,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当大屏幕上,出现那个流畅得不可思议的、基于“存算一体”模型的图像识别演示程序时,台下那些原本漫不经心的听众中,开始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骚动。
有几位前排的工程师,放下了手机,皱着眉头,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看清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林晚星准备深入讲解其核心算法时,一个傲慢的声音,从台下第一排,响了起来。
“Excuse me, Miss Lin.”
打断她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头发微秃的白人男子。他胸前的名牌上,赫然写着“英特尔首席架构师,Dr. David Miller”。
他是这个领域绝对的权威,也是传统冯·诺依曼体系最坚定的捍卫者。
他站起身,甚至没有去拿话筒,只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浓重审判意味的语气说道:“恕我首言,你所展示的,更像是一个漂亮的‘视觉魔术’,而不是严谨的科学。你声称实现了‘存算一体’,但你是否考虑过,在实际的物理电路中,模拟计算所带来的巨大噪声和信号串扰问题?你如何保证计算结果的精确性和稳定性?你所谓的‘异步数据流’,又如何解决亿万个计算单元之间,必然会发生的‘数据竞争’和‘逻辑冒险’问题?”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精准地刺向了“启明星”架构最核心,也是最脆弱的理论根基。
他不是在提问,他是在用自己几十年的行业经验,对林晚星的整个理论体系,进行一场公开的、毁灭性的“绞杀”。
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林晚星的身上,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个来自中国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要如何应对来自行业巨擘的、泰山压顶般的质询。
林晚星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米勒博士提出的问题,确实是她目前的原型系统,还无法完美解决的难题。
但她没有慌乱。
她的大脑,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进入了一种异常清晰和冷静的状态。
她看着米勒博士,不卑不亢地回答:“Thank you for your question, Dr. Miller. You’ve pointed out the biggest challenges of this architecture.”
她先是肯定了对方问题的专业性,然后话锋一转。
“关于信号噪声,我们确实无法完全消除。但我们通过一种‘差分信号对’和‘动态阈值校准’的冗余设计,可以将错误率控制在一个可接受的、低于十的负九次方的范围内。对于某些对精度要求不高的应用场景,比如图像识别和语音处理,这种误差是完全可以被算法模型所容忍的。”
“至于数据竞争问题,”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这正是我这个架构设计的精髓所在。我们引入了从‘异步电路’中借鉴来的‘握手协议’。每一个计算单元,在处理数据前,都会向它的‘邻居’发送一个‘请求’信号,只有在收到‘许可’信号后,才会进行读写操作。这就像一个管理有序的交通系统,虽然没有全局的红绿灯,但每一辆车,都知道该在何时等待,何时通行。”
她的回答,清晰、冷静、充满了逻辑的力量。虽然没有完全解决问题,但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极具创造性的解决思路。
米ler博士显然没料到她能如此快速地做出反应,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全场,响起了一阵小范围的、表示赞许的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坐在会场后排的一个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穿着一身旧格子衬衫、看起来像个普通大学教授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的光芒。
他身边,坐着一个气质干练的亚裔男子,那人看了一眼手机,然后凑到老者耳边,低声说:“教授,陆先生的邮件,他问您觉得这个女孩怎么样。”
老者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台上那个虽然孤身一人,却仿佛在与全世界为敌的、瘦弱而坚韧的女孩。
演讲结束后,林晚星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走下台。她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虽然她成功地应对了挑战,但她知道,她并没有真正说服任何人。大多数人,依旧将她的理论,视为一种“有趣的、但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她再次变成了那个被孤立的透明人。
正当她准备提前离场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Lin, wait a minute.”
是那位穿着旧格子衬衫的老教授。
他走到林晚星面前,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主动伸出手:“我叫亚瑟·科普兰,MIT的退休教授。你的演讲,非常精彩。是我这几天里,听到的唯一一个,真正让我感到兴奋的东西。”
林晚星受宠若惊地和他握了握手。亚瑟·科普兰!这个名字她如雷贯耳,是异步电路设计领域的开山鼻祖!
“他们不懂,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己经被那些商业公司的产品给禁锢了。”科普兰教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主流学界的嘲弄,“而你,还保留着最宝贵的、没有被污染的原创力。坚持下去,孩子。真理,通常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林晚星。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在研究中,遇到任何关于异步逻辑的问题,随时可以给我发邮件。我很乐意,为你这个孤独的天才,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
林晚星接过那张朴素的名片,感觉它重若千斤。
在异国他乡,在这片将她视为“异类”的土地上,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学术偶像的认可和善意,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驱散了她心中所有的阴霾和孤独。
她不知道,这份善意的背后,有一只来自遥远东方的、看不见的手,在轻轻地推动。
但她知道,自己脚下的路,虽然依旧坎坷,但她,己经不再是独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