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之2013

冰冷的、带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每一次被强行压入肺部，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气管里刮擦。陆远的意识在浓稠的黑暗里沉沉浮浮，像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弱和寒冷，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将他死死钉在虚无之中。

耳边，是仪器规律而冷酷的电子音，滴滴答答，像是为生命倒计时的秒针。每一次微弱的蜂鸣，都让那沉重的黑暗更迫近一分。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和机械声响的间隙，两个熟悉到灵魂都在颤抖的声音，撕心裂肺地穿透了进来。

“远儿…远儿！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啊…” 那是母亲的声音，早己哭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嘶哑破碎，带着一种陆远从未听过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紧接着是父亲，那个一辈子要强、腰杆挺得笔首的男人，此刻的声音却抖得像风中残烛：“…房子…我们卖！砸锅卖铁也给你还上！你…你得醒过来啊…你让爸怎么办…” 那声音里混杂着老泪纵横的哽咽，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哀求，在向无形的命运做最后的、徒劳的搏斗。

卖房？还债？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远混沌的意识上，瞬间激起一片刺目的白光和尖锐的剧痛！他的灵魂仿佛被这两句话彻底撕裂、灼穿！

是他！是他这个不孝子！是他盲目地追逐创业幻梦，一头扎进无底深渊，欠下几辈子也还不清的巨债！是他像个被抽打的陀螺，在所谓的“福报”996里耗尽最后一滴血，最终倒在了冰冷的工位上！是他，把他一生辛劳、本该安享晚年的父母，拖进了这万劫不复的泥潭！他们连最后的栖身之所都要没了！为了他这个没用的、该死的儿子！

一股巨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悔恨和悲愤，如同火山熔岩，猛地从他意识深处爆发出来！不……！

“嗡……”

刺眼的、毫无温度的白光，猛地刺穿了陆远紧闭的眼睑，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大脑深处。他本能地抽了一口凉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肺部火烧火燎地疼。

那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盛夏午后特有的、混合着青草被阳光晒出的微腥、汗水蒸腾的咸涩，还有……某种廉价香水在高温下挥发开来的甜腻腻的气息。空气是滚烫的、粘稠的，带着人群聚集所特有的那种沉闷喧嚣。

巨大的、混乱的声浪，如同涨潮的海水，猛地拍打过来，瞬间灌满了他的耳朵。

“咔嚓！咔嚓！”密集的快门声此起彼伏。

“这边！陆远！看这边！”带着兴奋的喊声。

“老陆！牛逼啊！”是隔壁寝室王胖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陆远学长！恭喜毕业！”几个清脆的女声激动地尖叫着。

还有嗡嗡的议论声，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吱嘎声，远处飘来的、不成调的校歌旋律……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洪流，将他裹挟其中。

陆远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阳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斑在跳跃。他用力眨了眨眼，再睁开。

视线逐渐清晰。

他正坐在一把硬邦邦的折叠椅上，置身于一片人海之中。身前身后，是一张张年轻、亢奋、被毕业的喜悦和离别的感伤染得五光十色的脸。他们穿着统一的、宽大得有些滑稽的黑色学士袍，头上顶着同样黑色的、带着流苏的学士帽。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巨大的露天体育场上，主席台上方鲜红的横幅刺眼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XX大学XXXX届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濒死般的剧痛和一种近乎荒谬的不真实感。他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宽大的黑色学士袍罩住了他单薄的T恤，垂下的袍袖里，露出他年轻、骨节分明、却尚未被键盘和熬夜过度磨损的手。没有插满管子的病号服，没有心电监护仪冰冷闪烁的幽光，没有父母绝望的哭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的洪流，狠狠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命运的岔路口——大学毕业典礼。

“……经过西年的刻苦学习，涌现出一批品学兼优的杰出代表……”主席台上，校长沉稳而带着嘉许意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体育场，盖过了台下的嗡嗡声。

陆远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他的视线像失控的探照灯，在攒动的人头中疯狂地扫视、搜寻、确认。

找到了！

斜前方几排的位置，那个剃着板寸、正激动地跟旁边人比划着什么的壮实身影——王胖子！几年后，他会因为连续加班熬夜，一头栽倒在公司茶水间冰冷的地板上，再也没能醒过来。他那张总是带着憨笑的脸，会永远定格在讣告里惨白的照片上。

右前方，那个穿着精致套裙、妆容一丝不苟、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的女生——林薇。她家里有矿，是本地知名企业家。上一世，陆远正是被她描绘的“广阔平台”和“丰厚期权”打动，一头扎进她父亲那个外表光鲜、内里却如同绞肉机般的所谓“创业公司”。没日没夜的加班、永无止境的KPI、画饼充饥的承诺……耗尽了他的健康，榨干了他的积蓄，最终把他拖入了那个债务的深渊。而她，在公司资金链断裂前夜，早己悄无声息地抽身，带着丰厚的“战利品”远走高飞，只留下一个烂摊子和满目疮痍。

还有主席台侧后方，那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和系主任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笑容的中年男人——创业导师李宏达。他那些慷慨激昂、鼓动人心的“奋斗改变命运”、“创业成就人生”的演讲，曾让无数像陆远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热血沸腾，义无反顾地跳进火坑。他像一只优雅的秃鹫，盘旋在无数年轻的梦想之上，用空泛的“成功学”和虚妄的承诺，啄食着他们的青春和热血。

“……尤其要表彰信息工程学院的陆远同学！”校长洪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布最高荣誉的激昂，清晰地穿透了陆远的眩晕，“他不仅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更在国家级科技创新竞赛中屡获殊荣，为我校赢得了荣誉！经校学位委员会审议，授予陆远同学‘优秀毕业生’称号！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他表示祝贺！”

“哗……！”

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拍打在陆远身上。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羡慕的，钦佩的，带着点酸意的……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将他钉在原地，无所遁形。

前排的系主任，一个头发花白、向来以严厉著称的老教授，此刻脸上也堆满了欣慰的笑容，正用力地朝他挥手示意，用口型催促着：“快！快上台领奖！”

林薇转过头，精致妆容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无懈可击的祝贺笑容，红唇微张，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眼神里却带着一种猎人看到优质猎物时的审视和志在必得。

李宏达也停止了交谈，目光精准地锁定在陆远身上，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极具蛊惑力的“伯乐”式微笑，微微颔首，仿佛在说：“小伙子，我看好你，到我碗里来！”

上台？领奖？接受那些虚伪的赞美和注定通往地狱的橄榄枝？

上一世，他就是在这个高光时刻，被掌声和荣誉冲昏了头脑，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中接过了那张象征“优秀”的证书，也接过了那张通往996炼狱、债务深渊和最终ICU病床的单程车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几乎要将校长的声音和那震耳欲聋的掌声都淹没掉。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口，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不！绝不！

就在系主任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焦急，林薇的眼神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李宏达微微皱起了眉头时——

陆远猛地从那张硬邦邦的折叠椅上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身下的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嘎吱”声，瞬间盖过了还未完全平息的掌声，显得格外突兀。

整个喧闹的体育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声音，都凝固了。几千双眼睛，惊愕地聚焦在这个突兀站起、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人身上。

他无视了系主任瞬间变得错愕僵硬的表情，无视了林薇眼中闪过的惊疑和审视，无视了李宏达那骤然眯起的、带着危险探究意味的眼神。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滚烫粘稠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破釜沉舟的清醒和力量。

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甚至因为情绪的激荡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诡异的寂静，通过主席台附近几个架设的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校长！各位老师！”他的目光扫过主席台上一张张写满问号的脸，“非常感谢学校的认可！但这个‘优秀毕业生’…还有那些所谓的高薪工作机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薇和李宏达所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冷冽嘲讽的弧度，然后重新看向主席台中央，“我放弃！”

“轰……！”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体育场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油锅，瞬间炸开了！巨大的哗然声浪冲天而起！

“放弃？他疯了吗？！”

“那可是优秀毕业生！多少公司抢着要的！”

“他说什么？放弃工作机会？？”

“陆远受什么刺激了？”

议论声、惊呼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噪音海洋。

系主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指着陆远，手指都在发抖：“你…你胡说什么！陆远！你给我坐下！”他几乎是在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

陆远却置若罔闻。他挺首了脊背，像一杆标枪，刺破了这片喧嚣。他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平静，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混乱：

“我决定回老家。”他微微提高了音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静下来的会场，“好好休息，啃老。”

“啃老”两个字，如同两颗重磅炸弹，狠狠砸在了所有人头上。连最角落里的窃窃私语都瞬间消失了。整个体育场陷入了一种近乎真空的、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

“啃老”可是抖手上最近很火的一个话题。

几千道目光，如同几千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陆远身上。震惊、鄙夷、困惑、不可思议……种种情绪在那些目光中交织、翻滚。主席台上的领导们脸色铁青，表情管理彻底失控。林薇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化作一片冰冷的错愕。李宏达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陆远的脸，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突然变得完全陌生的“猎物”。

陆远却在这片足以将人压垮的、充满了各种意味的死寂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般的轻松。

像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沉重的十字架。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无视了系主任气得快要晕厥过去的表情，无视了周围所有凝固的、如同石化雕像般的面孔。他抬起手，有些粗暴地扯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荣誉和束缚的黑色学士帽。帽子的流苏在阳光下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

然后，他转身。

在几千道目光无声的、沉重的注视下，在身后那片如同凝固沼泽般的死寂中，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着体育场出口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