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荆棘鸟与金丝笼
临港市的夜,是打翻的钻石匣子。霓虹流光从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倾泻而下,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蜿蜒流淌,汇入“翡翠宫”巨大的鎏金招牌下。这里是欲望与权势浇筑的巢穴,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空气里浮动着顶级雪茄的醇厚、名贵香水的迷离,以及一种更隐晦的、金钱与权力无声角力的味道。
顶级包厢“云顶”,厚重的隔音门也挡不住里面震耳欲聋的喧嚣和走调的嚎叫。巨大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反射着冷光,此刻却成了暴发户张老板撒野的道具。他一身酒气,的身体几乎将钢琴边那个清瘦的身影完全笼罩。
“给老子唱!唱那个…那个什么十八摸!”张老板喷着唾沫星子,油腻的手死死扣着白屿的肩膀,将他半个身子强硬地按在冰凉的琴键上。
“铮——嗡——!”刺耳混乱的噪音炸开,如同野兽的哀鸣。
白屿被迫弯着腰,脸颊几乎贴上冰冷的琴盖。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质衬衫,在满室阿玛尼、爱马仕的包裹下,显得格格不入的脆弱。但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只是死死咬着下唇,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额前微卷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孔,在晃眼的灯光下,像凝固的蜜糖。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那冰层之下,却又分明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一种宁为玉碎的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能暴起,用牙齿、用指甲、用一切能用的东西,撕碎眼前的污浊。像极了一只被逼到绝境、准备用生命最后一搏的野猫。
包厢角落的阴影里,顾沉舟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的古巴雪茄。昂贵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深邃冷峻的轮廓。他像是这场闹剧唯一的旁观者,姿态慵懒地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长腿交叠,昂贵的皮鞋尖在光影中折射出冷硬的光。身边簇拥着几个想巴结的跟班和巧笑倩兮的陪酒女郎,但他的目光,却穿透喧嚣和烟雾,精准地钉在白屿那双燃烧着孤火的眼睛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
不是同情。是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冲动——破坏欲,混合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那眼神…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想起十七岁那年,在顾家老宅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他亲手掐死的那只试图咬碎他袖扣的野猫。那畜生临死前,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冰冷、绝望、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顾沉舟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指间的雪茄被无意识地碾紧,烟灰簌簌落下。
“张老板,”顾沉舟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在瞬间盖过了包厢里的所有嘈杂,像冰锥刺破喧闹的气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空气仿佛凝滞。
张老板醉醺醺地扭过头,看清说话的是谁时,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惶恐的谄媚:“哎哟!顾少!您瞧我,喝高了,扰了您的雅兴!我这就让这小玩意儿滚…”
“手,”顾沉舟打断他,眼神甚至没有离开白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压力,“拿开。”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张老板身上。他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按在白屿肩上的手,肥胖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压在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白屿的身体晃了一下才站稳。他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垂落的黑发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撑在琴盖边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屈辱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往上爬。
顾沉舟终于将目光从白屿身上移开,淡淡地扫了一眼张老板,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张老板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衬衫。
“滚出去。”顾沉舟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张老板如蒙大赦,点头哈腰,连滚带爬地带着他的人狼狈逃离了包厢,连看都不敢再看白屿一眼。厚重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白屿最后一点支撑。
包厢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顾沉舟指间雪茄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白屿压抑不住的、微微急促的喘息声。
顾沉舟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向钢琴边那个单薄的身影。锃亮的皮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却像踏在人心上。
他在白屿面前站定。阴影将白屿完全笼罩。
白屿依旧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陷进掌心。
顾沉舟伸出手,却不是扶他。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极其缓慢、又极具侵略性地,抬起了白屿的下巴。
被迫抬起头,白屿终于毫无遮掩地对上了顾沉舟的视线。琥珀色的眼瞳里,屈辱的泪水倔强地打着转,却被死死忍住没有落下,只剩下被水光洗过的、更加冰冷锐利的火焰在燃烧。那火焰里,有愤怒,有警惕,还有一丝深藏的、被冒犯的野性。
顾沉舟的拇指,带着薄茧的粗糙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亵玩意味地,碾过白屿刚刚被张老板掐得泛红的下唇。动作轻佻,眼神却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白屿看不懂的、极其危险的东西——探究、评估,以及一种捕食者锁定猎物般的、绝对强势的占有欲。
“疼么?”顾沉舟的声音低沉醇厚,像大提琴的弦音,却裹着冰冷的刀锋。他的拇指微微用力,将那抹红痕碾得更深。
白屿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顾沉舟的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喘。
顾沉舟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愉悦。他俯身,凑近白屿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带着雪茄的辛辣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恶魔的低语:
“跟我走,还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白屿紧攥着、骨节发白的手,“…留下来,等着被碾碎骨头,听他们逼你弹安魂曲?”
监控室里,巨大的屏幕墙分割着“翡翠宫”的各个角落。其中一块屏幕,清晰地定格在“云顶”包厢门口。
林晚慵懒地靠在高脚椅上,纤细的手指晃着一杯刚调好的“血腥玛丽”,猩红的液体在杯壁挂出粘稠的痕迹。她看着屏幕里顾沉舟俯身靠近白屿耳语的样子,红唇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讽刺的弧度。
“啧,英雄救美?”她抿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眼神却锐利如刀,“我看是饿狼闻着肉味了。”她瞥了一眼旁边像座铁塔般沉默伫立的周野,“周队长,赌一把?就赌你们顾少这次‘好心’能维持几天新鲜劲儿?我押一周,输的人包下个月‘渡’Livehouse白屿的首场演出票,VIP座。”
周野的目光牢牢锁在屏幕上顾沉舟的背影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肌肉线条绷得更紧了些。他沉默了几秒,硬邦邦地开口:“顾少…不是玩。”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
“哦?”林晚挑眉,眼波流转,带着促狭的笑意凑近周野,酒气混合着身上的馨香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侧脸,“那周队长觉得是什么?一见钟情?还是…”她故意拉长了调子,指尖点了点屏幕上白屿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琥珀色眼睛,“…看上了这只还没被驯服的野猫爪子?”
周野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耳根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但他依旧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只是喉结压抑地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职责。” 他放在身侧的手,却下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
林晚看着他这副样子,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她不再逗他,目光重新投向屏幕,看着顾沉舟首起身,高大身影几乎将白屿完全遮挡,而白屿紧攥的拳头在阴影里微微颤抖。她晃着酒杯,低声自语,像说给周野听,又像说给自己听:“野猫爪子挠人…可疼着呢。顾少这身定制的西装,不知道经不经得起抓?”
白屿被顾沉舟带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包厢。
他没有去顾沉舟那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而是被保镖引着,沉默地跟在顾沉舟身后,穿过灯火辉煌却冰冷空旷的“翡翠宫”后台走廊,走向员工更衣区。顾沉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顺手捡起的一件物品。
更衣室狭窄,灯光惨白,弥漫着廉价香皂和汗水混合的味道。白屿站在自己的储物柜前,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垮塌下来。刚才强撑的倔强和对抗,在独处时迅速褪去,只剩下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铁锈味和后厨油烟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真实的刺痛。
他打开柜门,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和一把旧吉他。吉他的漆面斑驳,边缘磨损严重,显然陪伴主人度过了漫长岁月。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抱在怀里,冰凉的木质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琴颈,掠过一处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不同于周围木纹的微小凸起。那是他赖以生存的伙伴,也是他唯一的秘密堡垒。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白屿瞬间绷紧身体,像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尖刺。他猛地转身,将吉他下意识地护在身后。
门口站着的不是顾沉舟,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冷肃的高大保镖。是周野。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通体哑光黑、线条流畅、质感沉重的金属打火机,上面没有任何Logo,只在底部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阴刻的龙形纹章。
“顾少落下的。”周野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硬邦邦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将打火机递过来。
白屿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打火机,没有立刻去接。
周野也不催促,只是保持着递出的姿势,目光平静地落在白屿脸上,像是在执行一个无需思考的程序命令。
僵持了几秒。白屿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枚小小的龙形纹章上,琥珀色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冰冷的了然。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一丝余温的打火机。金属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
周野见他接过,一言不发,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更衣室里只剩下白屿一个人。他低头看着掌心这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金属物件,仿佛握着顾沉舟无声的烙印和警告。他走到角落的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冲刷着水池。
他没有洗手。他只是看着水流,然后,做了一个极其缓慢的动作。
他抬起握着打火机的手,凑到唇边。没有点燃,只是微微低头,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意味,舔了一下那冰冷光滑的金属机身。
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属于烟草和另一个男人手指的、难以言喻的味道。
白屿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上残留的苍白和脆弱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屈辱的火焰己被另一种更幽深、更冰冷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被强行拖入狩猎场、被标记为猎物的不甘和…被点燃的、同样危险的兴奋。
镜子里的人,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清浅,带着一丝脆弱的疲惫,可眼底深处,却像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闪烁着黑心莲独有的、淬了毒的幽光。
“顾先生…”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指尖着那个冰冷的龙纹打火机,仿佛在抚摸猎人的项圈,“利息…怎么算?”
顶层,“沉舟”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城市的喧嚣。顾沉舟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他刚刚洗过澡,黑发微湿,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袍,整个人褪去了白天的冷硬,却依旧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他面前的大理石吧台上,放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是白屿在更衣室里的高清画面——从他疲惫地抱着吉他,到警惕地转身,再到…接过打火机后,对着镜子露出的那个笑容,以及最后那个无声的唇语和打火机的动作。
画面清晰得连他睫毛的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顾沉舟看着屏幕里白屿眼底那抹幽深的、带着毒性的光,看着他那无声的挑衅,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被彻底点燃的兴味和掌控一切的笃定。
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簇被那朵“黑心莲”撩拨起的、越烧越旺的火焰。
就在这时,屏幕角落的监控画面里,一个保镖快步走到周野身边,低声汇报着什么。周野的眉头瞬间拧紧,神情变得极其凝重。他对着耳麦迅速说了几句,随即大步流星地朝着电梯方向走去,步伐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顾沉舟的目光从白屿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周野消失的方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放下酒杯,拿起旁边的手机。
几乎在他拿起手机的同时,屏幕上一个加密通讯窗口自动弹出,一条来自周野的紧急信息赫然在目:
「顾少,码头仓库出事了。老李…人没了。现场留了‘黑鲨’的标记。」
顾沉舟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眼底刚刚被白屿点燃的那点兴味瞬间被一片骇人的冰风暴取代,浓重的戾气和杀意几乎要冲破屏幕。
他最后瞥了一眼屏幕上定格的、白屿带着黑心莲般笑容的脸,那眼神复杂难辨,像在看一件即将被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在看一个被卷入风暴中心的、无法逃脱的猎物。
他按下手机,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刮过的寒风:
“备车。去码头。”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屏幕上白屿怀中那把旧吉他的模糊影像,“派人盯紧那个歌手。查清楚他的一切,尤其是…那把琴。” 他的首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在混乱的线索中,捕捉到了一丝与白屿那把旧吉他相关的、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异常感——那琴颈的弧度,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符合常规的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