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年味像灶膛里捂着的火,在大前村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慢慢烘出来了。
天刚亮,石建军就抄起大扫帚,把自家小院从里到外扫得干干净净,连墙角堆柴火的旮旯都没放过。
青砖墁的地面露出本色,清冽的空气里飘着尘土和柴草的味道。
石小锤裹着厚厚的棉袄,脸蛋冻得像俩红苹果,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把扫拢的积雪堆成个小雪人,又捡了根枯枝插上当胳膊。
石大锤则安静地帮着父亲把堂屋正中的那张八仙桌搬到院门口光线最好的地方。
桌是老榆木的,沉,石大锤搭手抬着,脚步沉稳,气息都没乱一下。
“摆正点,再正点。”
石建军指挥着,拿手比划着桌沿与门框的距离,神情有些不同往日的郑重。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头发也用水抿得服帖。
“爸,王爷爷啥时候来?”
石小锤堆好了雪人,跑过来问,哈出的白气一团团。
“快了,约好了9点。”
石建军看了看天色,东边刚泛鱼肚白,“人家是先生,有讲究,咱得候着。”
石大锤没说话,把几张裁好的红纸在桌上铺平,又搬来两张条凳。
他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郑重。
村里写对联,向来是请王秉义王爷爷。
王爷爷读过几年私塾,毛笔字在大前村是公认的头一份,架子也大。
谁家请他写对联,都得客客气气,奉上一点心意,通常是几包点心或香烟,还得按他的规矩来。
其实,石大锤的字,早己不是秘密。
之前,县教育局退下来的老领导白老头,看了石大锤的字,还专门来家里拜访。
后来又去县文化馆参加书法展览,怎么说也有点水平。
可到了年根底下写对联,他还是照旧,早早备好了两包好茶叶,亲自去请了王爷爷。
石大锤问过一句:“爸,要不今年我试试?”
石建军当时摆摆手,语气很认真:
“大锤,你字是好,可这写对联,不光是字的事。王爷爷给村里写了几十年了,是规矩,是老礼儿。咱不能刚学了点本事,就抢老辈儿的饭碗,那叫不懂事,打人脸。咱家对联,还得请王爷爷写。”
石大锤便不再提。
石建军有他的道理。他是个本分人,看重人情世故,讲究一个“敬”字。
王爷爷再摆谱,那也是村里的“先生”,是传统的一部分。
他不想被人戳脊梁骨,说石家刚有点苗头就翘尾巴。
太阳升高了些,金色的光线斜斜地打在院墙上。
石小锤等得不耐烦,跑去戳他的小雪人。
石建军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时不时朝门外张望。
石大锤靠墙站着,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张鲜艳的红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划了几下,像是在摹写某个字的笔锋。
终于,院门外传来几声干咳。
石建军立刻迎了出去。
王秉义王爷爷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年近七十,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件深青色的旧式长棉袍,外面罩着件半旧的黑色马褂,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
脸瘦长,颧骨有点高,嘴唇习惯性地抿着,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和严肃。
“王先生,您来了!快请进,外面冷。”
石建军脸上堆着笑,侧身让开,态度恭敬。
“嗯。”
王爷爷鼻腔里应了一声,目光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溜了一圈,最后落在八仙桌上铺开的红纸上。
他没急着落座,而是伸出两根指头,捻起一张红纸的边角,凑到眼前,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搓了搓纸面。
“建军啊,”他放下纸,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挑剔,“这纸…薄了些。写大字,吃墨重,纸薄了容易洇,字就没了筋骨。
讲究点的,得用徽州产的加厚双红。”
石建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搓着手:
“王先生,这…这是供销社里能买到最好的了,加厚的都卖光了,就剩这些。您看…凑合一下?”
王爷爷没接话,走到桌边,石建军赶紧把条凳挪到他身后。
王爷爷这才慢条斯理地坐下,把拐杖靠在桌腿边。
他又从随身带来的一个蓝布包里,小心地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乌黑油亮的墨锭。
墨锭上刻着细小的松枝纹路,看着有些年头了,但侧面似乎有道细微的裂纹。
“纸不行,墨更得讲究。”
王爷爷拿起墨锭,又拿出一个同样看着古旧的青石砚台,“我这松烟墨,是老徽墨,十年以上的陈墨,写出来的字,黑亮如漆,历久弥新。你们家那墨汁,化学的,一股怪味,写出来灰突突的,上不得台面。”
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优越感。
石建军只能赔笑:“是是是,您讲究,用您的,用您的。”
他赶紧去灶房拎来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和一个干净的粗瓷碗。
王爷爷开始磨墨。
他用铜勺舀了少量热水注入砚台,然后捏着墨锭,沿着一个方向,缓慢而均匀地研磨。
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石建军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身前,像个听候吩咐的小学生。
石小锤远远地看着,觉得无聊,跑去墙根玩雪了。
石大锤依旧靠墙站着,目光平静地落在王爷爷的手上,看着他磨墨的动作,看着墨锭上那道细微的裂纹,看着墨汁在砚台里渐渐晕开。
那墨色,在冬日的阳光下,似乎并未达到王爷爷口中“黑亮如漆”的程度,反而带着点沉滞的灰调。
石大锤没说话,只是安静地观察着。
时间在王爷爷缓慢的磨墨声中一点点流逝。
石小锤堆的雪人己经塌了一半。
石建军站得腿有点发酸,脸上恭敬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他悄悄瞥了一眼大儿子,石大锤还是那副沉静的样子,好像眼前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阳光渐渐爬高,照得人身上有了点暖意。
王爷爷终于停下了磨墨的动作,用指尖蘸了点墨汁,在砚台边试了试浓淡,似乎还算满意。
他拿起桌上一支半旧的狼毫笔,在墨汁里饱蘸了,提起来,笔尖欲滴。
他对着铺好的红纸,屏息凝神,准备落笔写那“国泰民安”的横批。
堂屋里,李秀兰隔着窗户看着院子里的一幕,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丈夫的为难,也知道王爷爷的脾气,更知道自家大儿子的本事。
可这世上的事,有时候不是有才就行的。
就在这时,院墙根下,石小锤团了个雪球,想砸院门框上挂着的冰溜子玩。
他胳膊一甩,雪球脱手,没砸中冰溜子,却“啪”地一声,正砸在堂屋的木头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