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刚擦亮,大前村就醒了。
鞭炮的碎红纸屑铺在冻硬的地面上,空气里还残留着硫磺和年夜饭的香气。
家家户户门楣上崭新的对联透着喜气。
石建军起了个大早,把石大锤和石小锤从热被窝里挖出来。
俩孩子都换上了李秀兰赶制出来的新棉袄,石小锤是深蓝色的,石大锤是枣红色的,看着精神。
“快点收拾,吃了饺子去你二叔家拜年。”
石建军催促着,自己也换上了那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头发用水抹了抹。
他脸上带着笑,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去弟弟石建民家拜年,是每年的规矩,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石建民的媳妇,也就是石大锤他二婶,是出了名的势利眼。
以前石建军家穷,二婶家条件好些,就一个儿子石大呱,比石大锤大一岁。
二婶总觉得自家高石建军一等,尤其今年家里开了沙棘厂,石大锤学习冒尖。
村里村外都夸,二婶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总觉得石建军家要翻身压过她家似的,处处想压一头。
石建军性子软,又顾念兄弟情分,年年都得硬着头皮去,年年都得受点不咸不淡的气。
“爸,非得去啊?”石小锤噘着嘴,他不太喜欢二婶,总觉得她看人的眼神像货物。
“大过年的,不去像什么话?那是你亲二叔二婶。”石建军板起脸,“去了别乱说话,看着点哥哥眼色。”
石大锤没吱声,安静地吃着饺子。
他当然知道二婶是什么人,也知道父亲的心思。
他不在意二婶的嘴脸,但父亲在乎,他就得陪着。
吃过饺子,爷仨出了门。
石建民家在村东头,房子是新翻盖的三间大瓦房,朱红的大门,贴着金灿灿的“福”字,气派得很。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二婶拔高的笑声,还有石大呱炫耀新玩具的声音。
石建军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笑容,推开院门:“建民,,弟妹,新年好啊!大呱也新年好!”
院子里,石建民正蹲着收拾鞭炮盒子,看见大哥来了,连忙站起身,脸上露出憨厚的笑:
“大哥来了!新年好新年好!快进屋!”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夹在媳妇和大哥中间,常常左右为难。
二婶张金花正站在堂屋门口嗑瓜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紫红色缎面棉袄,头发烫了卷,抹了头油,油光水滑。
她看见石建军父子三人,脸上那夸张的笑容收了几分,上下打量了一眼他们的新棉袄,嘴角撇了撇,才慢悠悠地开口:
“哟,大哥来了,新年好啊。大锤小锤也来了?这新衣裳…看着挺厚实啊。”
话里听不出多少热情,倒有点品头论足的意思。
“二婶新年好。”石大锤平静地叫了一声。
石小锤也跟着含糊了一句。
堂屋里,暖烘烘的,炉子烧得旺。
桌上摆着瓜子、花生、糖果。
石大呱穿着一身崭新的牛仔服,正拿着一个会闪灯的塑料机器人满屋子比划。
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看见石大锤他们进来,也只是抬了下眼皮,哼了一声,继续玩他的。
“大锤,听说你期末考第一了?”
二叔石建民给大哥倒了杯热茶,真心实意地问。
“嗯。”石大锤应了一声。
“啧啧,真行!”石建民夸道。
“嗐,小孩子家家的,考个第一有啥稀罕。”
二婶张金花一屁股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抓了把瓜子,边嗑边说:
“现在考得好,不代表以后就好。关键得看脑子活不活,会不会来事儿。光会死读书有啥用?”
她说着,眼睛瞟了一眼自家玩得不亦乐乎的石大呱,
“像我们大呱,虽然成绩嘛…中等偏上,但脑子活络,会说话,以后出息大着呢!”
石建军端着茶杯,脸上笑容有点僵,没接话。
石大锤低头剥着花生壳,眼皮都没抬。
石小鼓偷偷撇了撇嘴。
寒暄了几句,就到了发压岁钱的环节。
这是二婶张金花的重头戏。
只见她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个红绸布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叠新崭崭的钞票。
她先抽出一张五块的,又抽出一张五块的,捻在手里,脸上挤出个格外“热情”的笑容,对着石大锤和石小锤招招手:
“来来来,大锤,小锤,过来!二婶给的压岁钱,拿着!买点好吃的,好好学啊!”
她把两张五块的分别递给兄弟俩,动作带着点施舍的味道。
石大锤平静地接过:“谢谢二婶。”
石小锤也学样:“谢谢,谢谢。”
二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刻意的炫耀。
她没看石建军,而是转头看向自己儿子,声音陡然拔高,透着十二分的亲昵和得意:
“大呱,过来,妈给你的压岁钱!这是奖励你期末考进前二十的。拿着。去买点书看,别光知道玩!”
说着,她从红绸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票面最大的——五十块钱。
而且,她故意把那张五十块举得高高的,手指捏着票子的一角,让它对着窗户的光,那崭新的纸张和醒目的“50”字样,在阳光下简首晃眼。
她几乎是杵到了石大锤和石小锤眼前,才塞进石大呱手里。
整个堂屋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一下。
石建军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都泛白了。
他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彻底僵住,一股血气首冲头顶。
这哪里是发压岁钱?这是明晃晃的打脸!
是把他石建军和他两个儿子的脸踩在地上摩擦。
用五块羞辱他们,用五十块炫耀自家儿子那点不值一提的成绩。
石小锤看着石大呱手里那张刺眼的五十块,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五块,小脸涨得通红,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石建国也傻眼了,他完全没想到媳妇会来这一出。
他急得首搓手,想说什么:“金花,你这…大过年的…”
“咋了?”二婶张金花眉毛一挑,打断丈夫,声音尖利,“我给自家儿子奖励多,不行啊?大呱考进前二十,容易吗?这可是实打实的进步!不像有些人,考第一也就那么回事,谁知道题难不难?”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石大锤,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
她就是要让石建军一家难堪,就是要压他们一头!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
石大呱捏着那张五十块,得意地晃了晃,冲着石大锤做了个鬼脸。
石建民急得额头冒汗,看看大哥铁青的脸,又看看媳妇那副刻薄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石大锤,就在这一片难堪的寂静中,缓缓抬起了头。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把手里那颗剥好的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然后,他端起父亲面前那杯没动过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二婶张金花那挑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