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灯泡光晕昏黄。
晚饭的碗筷刚撤下,父亲清了清嗓子。
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面。
“厂子,就建在咱家靠大路那块旱地上。”
他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点了点。
“定了?”母亲擦桌子的手顿住了。
“他爸…那块地?虽说收成一般,可也是地啊。盖了厂子,地不就废了。机器轰隆隆的,村里人…指不定咋说呢。”
她眉宇间拧着深深的忧虑。
石建军端起搪瓷杯子,喝了口凉白开,喉结滚动了一下。
“废不了。紧着边角盖,尽量少占好田。机器响…以后想法子弄点隔音。村里人说啥。随他们去。唾沫星子淹不死人。”
他放下碗,眼神像淬了火的铁。
“这是咱家翻身的机会,不能等了。”
石大锤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剥瓜子,瓜子壳碎裂的声音很清脆。
他抬起小脸,看向父亲。
“爸,那块地好。靠大路。以后拉果子进来的大车掉头方便,不用压坏别人家的田埂。”
石建军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几分。
“对!大锤说得在理!靠路边,车进出方便。省了租地的钱,也省了扯皮的麻烦!”
他看向儿子的目光多了丝赞许。
“还是小子眼尖。”
母亲的眉头稍稍松开一点。
石大锤又转向母亲,剥出一把瓜子递过去。
“妈。厂子开了。你也成老板娘了。坐着数钱,多好。”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敲在李秀兰心里。
“话是这么说…可…”她叹了口气,终究没再强烈反对。
夜深了。
石大锤躺在炕上,窗外的月光漏进来,清冷一片。
消息像长了腿的风。
第二天就刮遍了大前村。
晌午刚过。
隔壁的李婶端着个针线笸箩就过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
“秀兰妹子。忙着呢。”
她倚在门框上,眼睛滴溜溜往院里瞅,像是要找出厂房的影子。
“听说建军兄弟要在自家地里起大厂房啊。啧啧。有魄力。”
她咂咂嘴。
话锋一转。
“就是…那块地虽说薄点,可夏里还能晒点苞谷豆子。盖了厂,晒场可就没喽。还有那机器。一开起来。嚯。跟打雷似的。你家鸡啊狗啊怕都吓得不下蛋不叫唤喽。我家那老母鸡。胆子最小…”
她絮絮叨叨。
表面是关心。话里话外却透着打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还有意无意地制造着焦虑。
石建军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正好听见。
憨厚地笑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
“李嫂子操心了。晒粮食总能找到地方。机器…尽量弄小声点。总不能把乡亲们都吵着。”
他答得含糊。
眉头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应付这些弯弯绕,比他扛一天大包还累。
李婶又扯了几句闲篇,没套出更多话,这才扭着腰走了。
石大锤坐在门槛上玩石子,看着李婶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意念沉入脑海。
记仇本无声翻页,新的一行字迹凝成。
【2003年11月29日,家里想要建沙棘厂,李婶假意关心,实为打探搅局,言语刻薄,制造焦虑。记仇!】
【惩罚:鉴于李婶的酸葡萄心理,她将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吃啥啥酸,酸到牙疼。一天内生效。】
夕阳把西边的天染成橘红,石建军带着石大锤站在选定的地头,用脚步丈量着。
一步一步,走得沉稳有力。
他指着靠近大路的一片相对贫瘠的坡地。
“厂房就起这儿,大门朝路开。后面留出空地堆料。”
他的手臂在空中划出轮廓,眼神灼灼,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石大锤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小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看着父亲比划,看着脚下这片即将改变命运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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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
石建军掏出旱烟袋,捻了一小撮烟丝,就着油灯点着,“吧嗒吧嗒”地吸了两口。
辛辣的烟雾在昏黄的光线里袅袅升起,像一条盘旋的灰蛇,缠绕着沉默的空气。
李秀兰坐在炕沿,手里无意识地绞着那块擦桌的旧抹布,布料的纤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泄露着她内心的纷乱。
石大锤在发呆。
石小锤则蜷在炕角,借着微弱的光线,翻着一本卷了边的旧课本。
“他爸,”李秀兰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李婶那话…虽说听着不中听,可…机器响起来,吵着西邻八舍,总归是…是咱理亏。还有晒场…”
她的话没说完,但忧虑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石建军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理亏?咱在自己地上建厂,一不偷二不抢,碍着谁了?机器响…咱不是说了想法子挡吗?晒场…村东头老柳树底下那块公地,我看就能用。谁家晒粮食不是见缝插针?天大的事,还能把人憋死?”
他像是在说服妻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明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应付完李婶,家里这关,同样不好过。
石小锤合上旧课本,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抬起头,目光在父母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父亲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手指上。
“爸,李婶家的鸡,真的会被吓得不生蛋吗?”
石建军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沉闷的气氛被这突兀的笑声撕开了一道口子。“傻小子!鸡生不生蛋,那是鸡的事!咱管天管地,还能管鸡下蛋?她李婶就是…就是闲的!”
他摇摇头,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舒展了些。
儿子的童言无忌,像一阵清风,暂时吹散了心头的阴霾。
夜深人静,石大锤躺在炕上。
窗外的月光清冷依旧,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冰冷的格子。
他闭上眼,意念再次沉入脑海。
那本记仇本静静地悬浮着。
他“看”着上面关于李婶的那条记录和惩罚。
还有新到账的10点怨气值。
晚饭时,他去小卖部买醋,隐隐约约听见李婶一声压抑的惊呼:
“哎哟!这萝卜…咋酸得倒牙!”
还有朝她老伴嘟囔着“水也酸唧唧的”抱怨声。
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在石大锤嘴角漾开,又很快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