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喘着粗气停靠在灰色站台。
石大锤背着书包,拖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像只满载归巢的小蚂蚁。
推开吱呀作响的家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爸!妈!小锤!我回来啦!”
母亲第一个从厨房冲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
“哎哟!我的儿!”
她一把接过石大锤手里最沉的袋子,又赶紧去摸他的脸,“瘦了没?在外头吃得惯不?”
父亲放下手里的旱烟杆,也笑着站起身。
弟弟石小锤像颗炮弹似的从里屋射出来,一头撞在石大锤身上:
“哥!哥!深圳好玩不?带啥好东西了?”
石大锤把袋子拖到堂屋中央。
“都有!别急!”他故意卖关子,一样样往外掏。
先是那个装衣服的纸袋。
“妈,给你的。”
母亲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才接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
柔软、清爽,领口袖口的花纹素雅又别致。
她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洋气”的衣裳。
“这…这得多少钱啊?”
母亲的声音有点发颤,手指轻轻着衣料,眼里是惊喜,又掺着心疼,“你这孩子!叫你买点好吃的,净瞎花钱!”
“不贵,妈。”石大锤赶紧说,“深圳那边样式多,便宜。你穿上试试?”
母亲终究没舍得当场试穿,只是反复叠好,又小心地放回袋子,像捧着个易碎的宝贝。
“等你爸厂子开了,走亲戚时再穿。”她小声嘀咕着,脸上却藏不住笑意。
接着是那个硬纸盒。
“爸,给你的。”石大锤递过去。
父亲疑惑地打开盒子。
银灰色的电动剃须刀躺在里面,崭新,泛着金属的光泽。
“这是…?”
“剃须刀,电动的。”石大锤比划着,“按这儿,贴脸上,嗡嗡几下胡子就没了,又快又安全,再不怕刮破皮了。”
父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拿起剃须刀,掂量着,粗糙的手指摸索着开关的位置。
“好家伙…”他抬头看着儿子,笑容里满是欣慰,“还是你小子想着你爸!这玩意儿,咱县城很少,而且死贵死贵的!花了不少吧?”
“孝敬您的,应该的。”石大锤也笑。
最后,石大锤从裤兜里掏出那块蓝色的电子表。
“小锤,给你的!”
石小锤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一把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蓝色的塑料表壳,发着幽幽绿光的数字,还有好几个他看不懂的按钮。
“夜光的!晚上也能看时间!”石大锤指点着,“按这个,还能计时!”
“哇——!”
石小锤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迫不及待地把表套在细细的手腕上。
表带太长,松松垮垮地垂着,可他毫不在意。
他高高举着手臂,在堂屋里兴奋地转圈跑。
“我有表啦!电子表!夜光的!”
那得意劲儿,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石大锤看着弟弟手腕上那块晃荡的蓝色塑料,心头一暖。
前世,他和弟弟只能在彼此手腕上用圆珠笔画表盘,假装看时间,也能乐半天。
这辈子,终于不用画了。
沙琪玛和利是糖的盒子也被打开。
香甜的气味弥漫开来。
母亲挑了一块最完整的沙琪玛塞给石大锤:
“快尝尝,垫垫肚子,妈这就给你下碗面!”
父亲剥开一颗利是糖,硬糖咬得嘎嘣响,花生和芝麻的香气浓郁。
“嗯,这糖好吃。”
小小的堂屋里,充满了食物甜香和团聚的喜悦。
隔天放学,石大锤揣着那个用软纸包好的小沙弥摆件去了校长室。
沙校长正在看文件,抬头看见他,有些意外:“大锤?有事?”
“沙校长,”石大锤把纸包放在办公桌上,“在深圳给您带了点小东西,谢谢您送我去火车站。”
沙校长疑惑地打开纸包。
那个笑容可掬、憨态可掬的光头小沙弥露了出来。
“哟!这小和尚!”沙校长乐了,拿起来仔细端详,“挺逗趣啊。”
“放您车前面的,车一开,它脑袋就一点一点的,好玩。”石大锤解释。
沙校长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但他很快板起脸,把摆件往回推:
“大锤,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东西我不能收。我是校长,哪能收学生的东西?快拿回去。”
石大锤早有准备,态度很坚决:
“校长,这就是个小玩意儿,不值钱。您不收,就是嫌我心意不够。”
他站着不动,眼神很执着。
沙校长看看桌上的小沙弥,又看看眼前一脸认真的孩子,无奈地笑了。
“你这孩子…行吧行吧,我收下了!”
他拿起小沙弥,爱不释手地在手里转了转,“别说,这小东西越看越有意思。放车上,开车心情都好点!谢谢你啊,大锤,有心了!”
石大锤这才露出笑容。
沙校长拉开抽屉,拿出两样东西,递了过来。
“正好,你来了,省得我去找你。喏,看看这个。”
一本崭新的《少年文艺》杂志。
还有一张对折的纸。
石大锤接过杂志,封面很熟悉。
他翻开目录,目光快速扫过。
《猫山》,作者:石大锤。
《挖掘》,作者:石大锤。
两篇小说的标题赫然在目!
他连忙打开那张对折的纸。
是稿费通知单。
金额栏清晰地印着:壹仟元整。
石大锤愣住了,巨大的惊喜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投稿是诗会前就寄出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刊出来,稿费还这么丰厚!
“傻小子,高兴懵了?”沙校长爽朗的笑声响起,“写诗参加青春诗会,小说也能上《少年文艺》,双管齐下,前途无量!这稿费单你收好,回头让家长带着户口本去邮局就能取。”
沙校长用力拍了拍石大锤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赏:“不错不错,大锤!”
消息像长了翅膀。
尤其是当吕魔头听说自己班上的学生不仅上了《诗刊》,还在《少年文艺》一次发了两篇小说后。
第二天语文课。
吕老师大步走上讲台,手里举着那本崭新的《少年文艺》。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
“同学们!”吕老师的声音比平时洪亮了好几度,“今天这堂课,我们不讲课文。讲点更有意思的!”
他翻开杂志,找到目录页。
“大家看这里!”他用手指点着那两个名字,“《猫山》《挖掘》——作者,石大锤!”
教室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所有脑袋齐刷刷转向石大锤的方向。
惊讶、羡慕、崇拜的目光交织成网,把他牢牢罩住。
石大锤脸上有点发烫,努力维持着平静,心里却像揣了个小鼓。
“下面,”吕老师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庄严的语调,“我来给大家朗读石大锤同学的小说,《猫山》的片段!”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只有吕老师抑扬顿挫的朗读声回荡着。
她读得很投入,时而低沉,时而激昂,把一个与猫为邻的落魄男人对父亲的愧疚和悔恨,演绎得淋漓尽致。
读完片段,吕老师意犹未尽。
他把杂志递给第一排的同学。
“来,往后传!大家都好好看看!看看我们班的石大锤同学是怎么观察生活、怎么思考、怎么用文字打动人的!”
杂志开始在同学们手中小心翼翼地传递。
每传到一处,都伴随着低低的惊叹和议论。
“哇,真登出来了…”
“两篇呢!还有一千块稿费!”
“大锤太牛了…”
石大锤坐在座位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西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灼热视线。
他微微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悄悄上扬。
这一把,装得可以。
吕魔头站在讲台上,看着传阅的杂志和学生们兴奋的脸,严肃的嘴角也罕见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