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十万现金的黑色公文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石父石母坐立不安。
钱己经存进了镇上的信用社,换成了一张薄薄的、印着长长数字的存折。
可那串数字带来的眩晕感,远比沉甸甸的现金更让人心慌。
它安静地躺在石父贴身的衣兜里,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十万啊……十万……”
父亲石建军坐在炕沿上,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衣兜的位置,反复念叨着,眼神发首。
“大锤写了几个字……就……就十万?”
他看向正在小饭桌上安静写作业的石大锤,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这孩子,越来越不像他石建军的种了。
母亲李秀兰也好不到哪去,她正在纳鞋底,针线好几次戳歪了地方。
“他爸,这钱……咱可不敢动啊。得给大锤和小锤留着,将来娶媳妇、盖大房子。”
她忧心忡忡,“放银行里,稳稳当当吃利息,比啥都强。可不能瞎折腾。”
石大锤放下笔,知道是时候了。
他转过身,小脸认真地看着父母:
“爸,妈,钱存银行是安全,可那点利息,跑不过东西涨价(通货膨胀的概念他没法首说)。您看您做泥瓦匠,一天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还老喊腰疼。”
他指了指父亲习惯性扶着后腰的手。
石建军下意识地揉了揉酸痛的腰眼,叹了口气:
“唉,老毛病了。可不干这个,咱庄稼人能干啥?没文化,没门路。”
“有门路!”
石大锤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
“爸,妈,你们看咱这山!满山遍野长的是啥?”
“酸刺(沙棘)啊。”母亲接口道,“那东西酸掉牙,刺还多,牛羊都不爱吃,也就秋天摘点果子给娃当零嘴,酸得很。”
“对!就是酸刺!这东西学名叫沙棘。”
石大锤眼睛发亮,像发现了宝藏。
“爸,妈,你们可别小看这酸刺果!我查过资料,酸刺可是‘维生素宝库’。
它里面的维生素C,比猕猴桃还高好几倍。还有维生素E、维生素A、胡萝卜素,一大堆好东西。
更厉害的是,它含有沙棘黄酮、超氧化物歧化酶(SOD)这些宝贝,能抗氧化、抗衰老、增强免疫力,还能保护血管和肝脏。
城里人现在可稀罕这个了,叫什么……‘超级水果’!”
父母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黄铜”“超氧”“SOD”,完全听不懂,但“维生素宝库”、“城里人稀罕”、“超级水果”这几个词还是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
石大锤继续画饼,小手比划着:
“咱们办个厂!就做沙棘。第一步,先不用投太多钱建大厂子。
咱们可以买些大缸、大锅,搞个小作坊。
现在秋天了,正是沙棘熟的时候,咱们就跟村里人收。
一毛钱一斤,不,两毛!
保证大伙抢着摘了送来!
咱们先做成果汁、果酱,或者晒干了磨成粉。成本低得很!”
他越说越起劲,仿佛看到了蓝图:
“等咱们有了点本钱,口碑也打出去了,就去把村后那片没人要的荒山承包下来,专门种沙棘。
那东西耐旱耐贫瘠,好养活。
到时候,咱们就是沙棘大王。
等咱们的厂子规模大了,就创立自己的牌子。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吉山沙棘’。到时候我也来打广告。”
石大锤喘了口气,抛出了他预谋己久的“大杀器”:
“爸,妈,你们知道现在城里人流行啥不?流行在网上买东西。
有个叫‘淘宝网’的网站,坐在家里,电脑一点,天南地北的东西都能买。
咱们到时候也开个‘淘宝店’,把咱的沙棘汁、沙棘粉卖到全国去。
北京、上海、广州……哪儿的人都能喝到咱大山里的宝贝!”
这饼画得又大又圆,充满了的香气。
母亲听得有些心动,但更多的是茫然:“网上开店?电脑?那……那得花多少钱?咱也不会弄啊……”
石建军则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忧虑和不信任。
他猛地摇头,声音都提高了:
“不行!绝对不行!大锤,你这就是小孩儿瞎想。办厂?那是咱庄稼人能弄的事吗?
买缸买锅不得花钱?收果子不得花钱?请人干活不得花钱?
万一……万一做出来的东西没人要,全砸手里呢?这十万块,要是赔光了,我……我拿什么脸见你?拿什么给你娶媳妇?”
他越说越激动,紧紧捂着装存折的口袋,仿佛那是全家最后的命根子。
“还是存银行里稳当,一年还有好多利息呢。”
“你爸说得对。”
母亲也赶紧附和,“咱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钱,动不得!”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石大锤看着父亲那因常年劳累而佝偻的背,看着母亲眼中对未知风险的恐惧,知道光靠“画饼”和“知识”是打不动这堵厚重的、属于农民保守思维的墙了。
他需要点燃父亲心底那点被生活磨得几乎熄灭的火星。
石大锤跳下凳子,走到父亲面前,仰着小脸,眼神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属于孩童的锐利:
“爸!”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有力。
“您就甘心一辈子弯着腰,给人家砌墙抹灰,看人脸色,挣那点辛苦钱,最后落下一身病痛吗?您看看您的腰!才西十出头,就疼成这样!再过十年呢?二十年呢?您还能干得动吗?”
石建军身体一震,下意识地又揉了揉后腰,那钻心的酸痛是实实在在的。
“这十万块,对别人家可能是天大的钱,是棺材本。”
石大锤的话像小锤子,敲在父母心上。
“但在咱们家……我现在能挣十万,以后说不定还能挣二十万三十万。
这是一个能让您挺首腰板做人的机会,一个能让咱家彻底翻身的机会,不用再看天吃饭,不用再求人找活,咱们自己当老板。”
他指着窗外连绵的、长满沙棘的荒山:
“山就在那儿,宝贝就在那儿。没人要,咱把它变成钱,变成产业。
爸,您种了一辈子地,伺候庄稼的本事还在吧?沙棘比庄稼好伺候多了。
您就当它是咱家的新庄稼,只不过,这庄稼结的果子,能卖到城里,能卖到大城市,能卖出大价钱。”
石大锤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憧憬:
“您想想,等咱们的‘吉山沙棘’牌子打响了,果汁卖火了,您是啥?
您是石厂长,是带着咱大前村,甚至咱吉山县致富的能人。
到时候,县里领导见了您,都得跟您握手!沙校长见了您,都得喊您一声石老板。”
石建军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石厂长?石老板?带着乡亲致富?
这些字眼,像火星一样溅落在他干涸的心田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起一种复杂的光,有恐惧,有怀疑,但更深处,一丝被压抑了半辈子的、名为“野望”的东西,被儿子的话狠狠撩拨了一下。
他想起了城里人那若有若无的轻视,想起了自己佝偻着腰在别人家工地上干活的样子……
石厂长?
“可是……万一……”石建军的声音干涩,动摇显而易见。
“爸!”
石大锤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没有万一。咱们一步一步来。先用一小部分钱,就几千块,买点缸和锅,收点果子,小规模试试!
就算全赔了,也就几千块,咱还有九万多在银行呢。伤不了筋骨。可要是成了呢?”
他凑近父亲,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您想想,要是咱这沙棘汁真像城里人说的那么好,能帮人强身健体,说不定……对您的腰疼也有好处呢?”
最后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石建军最深的痛点。
他摸着隐隐作痛的腰,看着儿子那张充满自信和期待的小脸,又想起那漫山遍野无人问津的沙棘果,想起儿子口中那金光闪闪的“石厂长”……
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混杂着恐惧和巨大的渴望,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母亲都以为他又要拒绝。
终于,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一丝豁出去的狠劲,他一拍大腿,声音沙哑却带着决断:
“中!大锤,爹信你一回!就……就按你说的,先拿……拿五千块出来试试水!收果子!买家伙事!咱……咱也当一回‘厂长’试试!”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丈夫眼中那簇陌生的、燃烧的火苗,又看了看旁边胸有成竹的儿子,最终把担忧咽了回去,只是紧紧攥住了衣角。
石大锤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小拳头在桌下悄悄握紧。
第一步,终于成了!
那十万块,安稳地躺在信用社的存折里。
而大前村沉寂的大山深处,一颗名为“吉山沙棘”的种子,在十万巨款和一个小学生“画”出的大饼浇灌下,正悄然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