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那厚厚一沓钞票,石大锤感觉手心都有些发烫。
850块!
在2003年的西北小县城,这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巨款,足够一个普通家庭几个月的生活费了。
“哥!哥!买糖!买肉!”
石小锤兴奋地拽着哥哥的衣角,小脸上全是渴望,刚才在文化馆的惊吓早被眼前的“巨款”和即将到嘴的美食冲散了。
“好,买!”
石大锤豪气地一挥手。
他带着弟弟,先是在文化馆附近的小摊上,买了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糖果和果丹皮,把石小锤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
接着,又去了县城的菜市场,挑了两斤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肉,看着屠夫用草绳捆好。
最后,在飘着浓郁香气的酿皮子摊前,石大锤要了一张最大份的,多加面筋和麻酱,让摊主切好装进塑料袋里。
那熟悉又馋人的香味,让兄弟俩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小时候,家里条件紧巴,能吃上一份酿皮子,就是难得的奢侈享受了。
坐上沙校长回村的破吉利,怀里抱着肉和酿皮子,口袋里塞满了糖,石小锤兴奋得小脸通红,一路都在咂摸着糖果的甜味。
石大锤则靠着车窗,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意念沉入脑海。
那个只有他能看到的记仇本,此刻正清晰地浮现一行小字:
【惩罚:鉴于石有财多次嘲讽、贬低宿主,接下来的半年里,石有财的小卖部会持续亏损,成为穷光蛋。一天内生效。】
看到这行字,石大锤心里像是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汤。
那股子从文化馆门口就憋着的闷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比的舒坦和畅快。
“嘿嘿。”
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冷笑。
“傻眼了吧?叫你对着我贴脸开大,自取其辱!等着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回到家,李秀兰正在院子里摘菜。
看到兄弟俩回来,手里还拎着肉和酿皮子,她愣了一下:
“咋买这么多东西?多浪费钱!”
石大锤没说话,先把那包喷香的酿皮子塞给早就馋得流口水的石小锤:
“小锤,拿去跟妈一起吃。”
然后,他把那两斤五花肉放到厨房案板上,走到母亲面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叠厚厚的、被攥得温热的钞票,郑重地放到李秀兰粗糙的手心里。
“妈,给。”
李秀兰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当看清手里那一大卷各种面额的钞票时,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手都哆嗦了一下:
“这……这么多钱?哪……哪来的?”
她声音都变了调。
“卖字挣的。”
石大锤语气平静,带着一丝自豪
“文化馆那西幅字,都卖了。一共八百五十块。”
“八……八百五?!”
李秀兰倒抽一口冷气,拿着钱的手都僵住了,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块滚烫的烙铁。
她一辈子也没一次性拿过这么多钱。
她看看钱,又看看儿子平静的小脸,再看看案板上的肉和正狼吞虎咽吃着酿皮子的小儿子。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嗡嗡作响,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涌了上来。
“妈?你怎么了?”
石大锤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心里一紧。
“没……没事,”
李秀兰赶紧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
“风大,眼里……进了沙子。”
她紧紧攥着那叠钱,仿佛攥着儿子沉甸甸的心意。
“大锤……你……你真出息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钱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贴身放进口袋里,仿佛这样才安心。
石大锤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又暖又酸。他认真地说:
“妈,这钱你收好。等爸回来,您跟他说,让他别那么拼命了。以后我能挣钱了,让他抽空去县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身体,他那腰疼的老毛病总拖着不行。”
石建军常年做泥瓦匠,落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发作起来疼得首不起腰,但为了省钱,从不肯去医院看看。
李秀兰听着儿子的话,眼泪终于没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一把搂过石大锤,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好孩子……妈的好孩子……妈知道了,妈一定跟你爸说……”
这一刻,所有的担忧、局促,都被这沉甸甸的“儿子能顶门立户”的骄傲和踏实感取代了。
与此同时,县城里。
石有财的小卖部门可罗雀。
他的小卖部开在一所小学附近,位置不算差。
往常放学时间,门口总会挤满买零食、文具的小学生,吵吵嚷嚷,生意兴隆。
可自从文化馆那天之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第一天,放学铃响,孩子们像往常一样涌出校门。
石有财己经堆起笑脸,准备好了零钱和零食。
可奇怪的是,那些熟悉的孩子们走到他店门口,脚步却慢了下来,眼神里带着一种莫名的排斥和犹豫。
“走啊,去买辣条!”一个孩子招呼同伴。
同伴却摇摇头,指着石有财的店,小声嘀咕:
“不去他那家。我妈说他家东西又贵又不好,狗都不去。”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那老板抠门得很,算账爱多算,脾气还不好!”
“走吧走吧,去街口那家王阿姨的店,王阿姨可好了,有时候还送颗糖呢!”
孩子们呼啦啦地涌向另一家小卖部,留下石有财店门口一片冷清。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第二天,情况更糟。
偶尔有几个不明情况的孩子想进来,也被同伴拉住:“
哎!别去!他那零食看着就不新鲜,搞不好过期了。”
“就是!老板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我奶奶说,势利小人的店,东西吃了要拉肚子的。洒家这辈子就见不到小人了。”
一个调皮的孩子学着大人的口气嚷嚷道。
石有财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
他站在门口,看着隔壁王阿姨店里人头攒动,欢声笑语,自己这边却门庭冷落,连只苍蝇都懒得飞进来。
一种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第三天,他扛不住了。
赶紧用红纸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清仓甩卖!全场八折!”
贴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然而,这降价非但没吸引顾客,反而引来更多的质疑:
“便宜没好货!肯定有猫腻!”
“突然降价?是不是东西真过期了?”
“我看是卖不动了,想坑人一把就跑路吧?”
“不去不去,晦气!”
打折的红纸在风中显得格外讽刺。
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
石有财的小卖部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货架上的商品积满了灰尘,面包点心过了保质期只能扔掉。
他每天开门就是亏本,房租、水电、积压的货……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试图去拉拢熟客,可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点疏离和莫名的反感。
他脾气越来越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这又吓走了仅剩的几个犹豫的顾客,形成了恶性循环。
终于,熬过了蚀骨销魂的半年,石有财彻底撑不住了。
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像老了十岁。
他低价转让了那个曾经寄托他“城里人”梦想的铺面,算下来,不仅把老本赔了个精光,还欠了点小债。
他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像一条斗败了的丧家之犬,灰溜溜地回到了他曾经看不起的大前村。
那辆曾经被他擦得锃亮、用来显摆的二手摩托车,也变得锈迹斑斑。
这天傍晚,夕阳把村头的老柳树染成金色。
石大锤背着书包,慢悠悠地往家走。
刚拐过村口那堵土墙,就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佝偻着背,蹲在墙角,闷头抽着劣质的卷烟。
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破了的旧夹克,头发乱糟糟的,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
正是石有财。
他完全没有了当初穿着崭新西装、梳着油头、夹着小皮包回村时的风光和意气风发。
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落魄、颓丧和暮气沉沉,仿佛被生活抽干了精气神。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劣质的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那咳嗽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石大锤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脑海里,那个记仇本无声地浮现,在【石有财】名字后面,悄然多了一行小字:
【己记仇石有财,获得15点怨气值。】
石大锤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没有上前嘲讽,也没有装作看不见。他像对待一个普通的、不太熟的村民一样。
用平常的语气,甚至带着点小孩子天真的好奇,开口问道:
“有财表叔?你蹲这儿干啥呢?城里……你那铺子,不开了?”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了石有财最痛、最不堪的伤口。
石有财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看清是石大锤,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有难堪,有怨恨,有难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狠狠戏弄后的绝望和灰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飞快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那土墙的阴影里,彻底消失。
石大锤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他脚步轻快地绕过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朝着炊烟袅袅、飘着肉香的家走去。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拉出一个长长的、充满希望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