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在楼下摇响车铃的时候,王编辑正埋在一大堆稿件里,头都抬不起来。
初冬的北京,阳光透过《诗刊》编辑部的窗户照进来,没什么热度,只把空气里飞舞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
他桌上一摞一摞的稿子,堆得跟小山似的,散发着被翻来覆去摸过、批注过的旧纸味儿,还混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他刚把一份写得工工整整、但实在没什么意思的稿子塞进退稿信封,手指头还被纸边划了个小口子,隐隐作痛。
每天跟这些文字打交道,感觉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消耗战,累得他脑子都木了。
就在这时,一封挂号信递到了他手上。
信封很粗糙,但上面的字迹透着一股倔劲儿,落款是“吉山县大前小学石大锤”。
吉山县?
那是个地图上都快找不着的西北小县城。
这名字,又土又硬,像块石头,不知怎么的,就轻轻碰了一下他心里某个积了灰的角落。
王编辑掂量着这封意外的稿子,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信封纸的粗糙。
他拆开一看,一下子愣住了——
里面就几张最普通的小学生田字格作业纸。
蓝紫色的格子印得规规矩矩,像给小学生的字画了个框。
可格子里那些铅笔写的字,却像一群撒了欢儿的小马驹,在那方寸之地里蹦跶、奔跑,带着一种奇怪的劲儿。
纸边有点卷,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累着了,上面还蹭了一小块铅笔印子,大概是被橡皮擦过但没擦干净。
这反差也太大了!
就像编辑部里按部就班的节奏,突然被硬生生踩了一脚急刹车。
王编辑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好奇,他推了推眼镜,开始看那几页被田字格框着的诗。
刚看了几行,他后背“唰”地一下,像有股冷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文字太锋利了!
像磨得极快的刀子,一下子把他平时看稿子看麻木了的感觉给刺穿了。
他猛地首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嘎吱”一声,拖出刺耳的响声。
“这……这怎么可能?”
他低声叫出来,好像怕惊动了纸上的字。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手指头无意识地、微微发抖地摸着纸面,感觉那纸都发烫似的。
这诗里写的,根本不是小孩子眼里那种天真玩意儿。
它盯着一些很深的东西,字和词撞在一起,火花西溅。
像一个小小的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时间和世界,突然明白过来,带着点刺痛的那种明白。
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感觉,纯粹被文字的力量击中的那种哆嗦,瞬间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主编办公室的,那几张薄薄的田字格纸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像攥着什么刚挖出来的宝贝。
“老李!快!你快看看这个!”
王编辑的声音因为太激动都变了调,他把稿纸“啪”地一下拍在李主编那张宽大的红木桌子上。
桌上刚泡的一杯茶,被震得晃悠起来,几片嫩茶叶子贴在了杯壁上。
李主编,这位在文坛混了几十年的老江湖,正皱着眉看一份又长又啰嗦的出版报告。
他抬起头,接过稿纸,习惯性地扫了一眼那扎眼的田字格,嘴角下意识地撇了一下,露出那种又无奈又累的表情。
可看着看着,他那张一向稳得住的脸,慢慢变了。
眉头越拧越紧,眼睛却越来越亮,像有盏灯在眼睛里点着了似的。
“笔名?”
李主编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稿纸上出,声音有点哑,好像被那些字句烫着了嗓子眼儿。
“署名石大锤。”王编辑的声音激动得有点发颤,手指点着稿纸最后,“喏,这儿写着呢……八岁!吉山县大前小学二年级!”
“八岁?!”
李主编倒抽一口冷气,像被噎着了,身体重重地往后靠进椅子里,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摇头,那劲儿像是要把一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这字里行间的‘分量’,这用词的‘刁钻’,这表达的‘穿透力’……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能写出来的!你看这句——”
他手指用力戳着其中一页:
“‘白杨树围着你的眼眶,/众神口渴了,/他们想从你这儿打水喝’。
还有这个:
‘从此你们即是过去/是投向未来的阴影/照亮我的门缝’……这哪像小孩说的话?这分明是……”
他卡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又震撼又别扭的感觉。
这根本不是孩子的天真视角,倒像是故意装得很老成,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沉重和冷硬,像被专门“教”出来的深刻。
怀疑像滴墨水,一下子在李主编心里晕开了。
他拿起稿纸,对着窗户更亮的光线仔细看,好像要透过纸背,看看后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人。
“代笔?”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沉沉的,“还是……故意模仿?现在这年头,为了出名,什么花样搞不出来?”
“我第一反应也是这个!”
王编辑赶紧接话,“可这字……你看,虽然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的,透着股笨笨的认真劲儿,跟诗里那种……那种‘老练’的感觉放在一起,特别怪。要是大人模仿小孩写字,很难模仿出这种骨子里的‘笨’。再说了,能写出这种水平诗的人,哪个成名诗人愿意挂个八岁小孩的名字?”
“查!必须查清楚!”
李主编“啪”地把稿纸拍回桌上,那杯茶又晃悠起来,“第一,查重!古的今的,国内的国外的,尤其是那些冷门的翻译诗,一个角落都不能漏!第二,核实身份!马上联系那个小学!如果……如果这全是真的……”
他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像磨快的刀锋,扫过王编辑那张兴奋的脸。
“一个八岁的‘天才诗人’?又一个顾城?这绝对是颗炸弹!能把我们这潭闷了多久的水彻底炸开!”
他眼睛里闪着主编特有的、对“爆款”的敏锐光,那光甚至盖过了最初的震惊。
接下来的两天,《诗刊》编辑部这个小地方就像上了发条。
空气里全是“哗啦哗啦”翻纸的声音、“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还有压低了嗓门却藏不住兴奋的议论声。
“数据库查第三遍了,没有一样的!”
“外文数据库也查完了,不像翻译的!”
“民国那些老杂志都翻过了,没找到相似的!”
年轻编辑小陈眼睛熬得通红,但汇报的声音却特别亢奋。
另一边,经验丰富的老编辑老赵,正对着几本少有人看的东欧诗集译本,一行一行地核对,鼻子都快贴到发黄的书页上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像个在破译密码的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