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小院几乎成了金色的海洋。
沙棘果特有的、带着野性的酸甜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然而。
这丰收的景象背后,却弥漫着一股焦灼。
石建军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他刚从市里回来,裤腿上沾满灰尘,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失望。
“二手的洗果机、打浆机。倒是找到两台。看着还行。可人家张口就要八千。还得自己拉回来修。”
他坐在门槛上,声音沙哑。
“最要命的是去籽机和封口机。跑遍了。不是没有。就是贵得吓死人!一台全新的去籽机。张口就是五万!封口机也要两万多!还得无菌车间…这…这哪是我们能弄的?”
他抱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满是无力感。
技术问题像一座大山,死死压在心头。
沙棘果油性大,籽又小又硬,牢牢嵌在果肉里。
手工去籽,效率低得令人绝望,指甲抠破了也弄不了多少。
熬煮杀菌,火候也难以掌握。
稍不注意风味尽失,变成一锅酸涩的糊糊。
封装更是大难题。
普通的瓶瓶罐罐,几天就发霉长毛,根本存不住。
李秀兰看着丈夫憔悴的脸,又看看满院子的果子。
有些己经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发酵味道。
再放下去,就要烂了。投入的钱眼看着就要打水漂。
她心口疼。
“他吧…要不…算了吧?这些果子,便宜点卖给县里收果汁的厂子。亏点就亏点,总比全烂在家里强。”
她声音带着哭腔。
石建军没吭声,只是闷头抽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弥漫开来。
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刀刻上去的。
那里面盛满了不甘和沉重的压力。
石大锤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走到墙角。拿起一本从深圳带回来的杂志。
封面花花绿绿,内页有些卷边。
他装模作样地翻看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像是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突然。
他“咦”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吸引了父母的注意。
他指着杂志内页一张模糊的图片,上面似乎是某种乡村作坊的场景。
“爸。妈。你们看这个。”
他指着图片上一个人正在用力揉搓筛网上东西的动作。
“书上说,果子煮软了。是不是可以用很细很细的筛子。像筛米糠那种。使劲揉搓?肉和汁水就漏下去了。籽和皮留在上面?”
他抬起小脸,眼神清澈。
“大人力气大,来干这个。是不是就能把籽去掉了?”
石建军和李秀兰都凑过来看。
那图片很模糊,文字说明也语焉不详。
但石大锤描述的情景,却在石建军混沌的脑子里劈开一道光。
物理分离?筛网?揉搓?
似乎…有点道理?
石大锤没等父亲完全想明白,又指着旁边一张更小的图片。
是几个冒着热气的玻璃罐子。
“还有这个,书上说,熬果酱的时候,熬得稠稠的,滚烫滚烫的。
装酱的玻璃罐子,先用开水煮得干干净净,趁热把滚烫的酱倒进去,马上把盖子拧紧。等凉了,盖子就自己吸住了,就像吸盘一样,这样就能放得久一点。”
他努力描述着“热灌装密封”的原理。
他只是根据前世的记忆,胡乱指着杂志上的图,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石建军猛地站了起来,眼中熄灭的火苗,被这两段话重新点燃。
虽然只是模糊的图片和孩子的转述,但这思路,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绝境中的一条小径!
土办法。死马当活马医!
“试试!大锤!咱试试!”石建军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激动。
他立刻冲进厨房。
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筛面粉最细的那面铜丝筛。
又翻出几个洗刷干净的玻璃罐头瓶。
李秀兰也顾不得忧愁了。
赶紧生火烧水,按照石大锤说的,把玻璃罐子放进大锅里煮。
石建军则挑了一小筐品质上乘的沙棘果。
清洗干净后,倒进另一口大锅,加水熬煮。
果子在沸水中翻滚,渐渐软化,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酸甜香气。
石建军用笊篱捞出煮软的果子,沥了沥水,倒进架在大盆上的细铜丝筛里。
他深吸一口气。
戴上厚厚的胶皮手套,双手用力按在筛网里滚烫的果子上,开始用力地揉搓、挤压。
滚烫的果肉和汁水透过细密的铜网,淅淅沥沥地流入下面的大盆里,形成浓稠的、橙红色的果浆。
而大部分坚硬的籽和果皮渣滓,则留在了筛网上。
虽然筛网孔不可能完全挡住所有细微的籽,效率也远不如机器。
但比起纯手工抠籽,这简首是飞跃!
初步分离,成功了!
石建军看着盆里的果浆,精神大振。
李秀兰那边。
熬煮的大锅也烧得滚开。
石建军将初步分离的果浆倒入锅中,加入适量的糖,开始小心翼翼地控制火候,不断搅拌。
果浆在高温下翻滚,气泡破裂,颜色变得更加深沉透亮。
浓稠的酱香混合着霸道的酸甜。
弥漫了整个厨房,甚至盖过了烟味。
熬煮了足够时间,果酱变得极其浓稠。
用勺子舀起,能挂住厚厚一层。
石建军用布垫着,端起滚烫的大锅。
李秀兰用长筷子夹出煮得滚烫的玻璃罐。
快速沥干水分。
石建军将沸腾的、冒着滚滚热气的沙棘果酱。
小心地灌入滚烫的玻璃罐中,首到几乎满溢。
李秀兰立刻拿起同样煮烫过的金属瓶盖,稳稳地拧上,拧得紧紧的。
三个人屏住呼吸,围在案板前。
盯着那几瓶橙红透亮、散发着惊人热气和香气的沙棘果酱。
时间一点点过去,罐子慢慢冷却。
瓶盖中心原本微微鼓起的金属片,在某一刻,发出轻微但清晰的“砰”的一声轻响。
向内凹陷了下去,紧紧地吸附在瓶口上!
“成了!吸住了!真的吸住了!”李秀兰激动地低呼。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石建军拿起一瓶冷却的果酱,用力晃了晃。
纹丝不动。密封得严严实实。
他拔开瓶盖。一股更加浓缩、更加醇厚的酸甜香气喷涌而出。
他用干净的勺子舀了一点点,吹了吹,送入口中。
瞬间。
强烈的、野性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酸甜在舌尖爆炸开来。
浓郁,醇厚。回味悠长。
虽然还有些细微的籽感,但味道远超他的想象!
石建军猛地抬头,看向站在旁边,小脸被热气熏得微红的石大锤。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
有震惊。
有狂喜。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
这儿子。简首是他的福星,他的及时雨!
石大锤也尝了一小口果酱。
酸甜的滋味在口腔蔓延。
他眯起了眼睛,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味道对了。
土法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