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柜台后面,那个胖胖的女职员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她对着户口本、存折和那张稿费单子,一样一样地弄。
母亲大气不敢出,身子往前凑着,眼珠子死死盯着柜台的小窗口,好像那里头在干天大的事儿。
石小锤也踮着脚,想看看里面啥样,其实啥也看不见,就使劲抓着哥哥的衣服角。
“好了,同志,办好了。”
胖女职员抬起头,脸上还是那副标准的八度微笑。
她把存折和户口本从小窗口推出来,“您瞅瞅钱数对不?”
母亲一把抓过那本红皮存折,手指头都有点抖。
她急急忙忙翻开,眼睛扫过那些以前记的账,最后停在刚打出来的那行新字上。
清清楚楚的,黑字儿:一千九百五十元整!
就印在原来的钱数下边。
“真……真打进来了!”
她小声念叨着,声音有点发哽。
压在心口那块大石头,一下子没了影儿。
她长长地、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她把存折按在心口窝上,那硬壳子凉凉的,摸着真踏实。
脸上这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比柜台里那个笑看着舒服多了。
“谢谢!谢谢啊!”母亲声音也大了。
“没事儿,应该的。慢走。”胖脸女职员笑着点点头。
母亲把户口本和存折收拾好,还是把存折放回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紧紧抱在胸前。
她一手拉起石小锤,脚底下轻快得像踩着棉花,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石大锤跟在旁边,看妈这么高兴,心里也美滋滋的。
太阳晒得暖和,县城街上比来的时候更热闹了。
母亲心情好,带着俩儿子在街上随便溜达了一圈。
石小锤看啥都新鲜,看见卖气球、卖零嘴的就走不动道。
母亲今天也大方,破天荒地给石小锤买了个画着孙悟空脸的大气球,又给石大锤买了根粘满芝麻的糖棍儿。
石大锤舔着糖,甜丝丝的,心里想着钱该咋花。
不知不觉,日头到头顶了,肚子咕咕叫。
石小锤揉着肚子,眼巴巴地瞅着路边那些飘着香味的小吃摊。
母亲停下脚,看看俩儿子,脸上带着笑,说话也敞亮:
“转饿了吧?走,今儿妈高兴,带你们下馆子!想吃啥?说!”
这话搁以前,她可不敢说。
种地,买化肥、种子、打药、请人犁地拉庄稼……哪样不要钱?
收点粮食也就够自家吃。
穿衣、看病、红白喜事、人情来往……全是花钱的窟窿。
男人在外面打工挣的那点钱,刚到手就得填进去,日子紧巴巴的,一分钱恨不能掰成八瓣儿花。
石大锤这笔稿费,算是给家里松了绑,让母亲心里有了点底。
“妈,我想吃羊肉面片!”
石大锤想都没想,指着街角那家招牌上写着“河沿面片”的馆子。
“闻着可香了,馋得慌!”
“我也要吃羊肉面片,闻着好香!”
石小锤立刻跟着喊,吸了吸鼻子,手里的气球一颠一颠。
那味儿确实香,羊肉混着面香,首往鼻子里钻。
母亲脸上的笑收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她本来打算带他们去吃碗牛肉面,两三块钱,也解馋。
这羊肉面片,她记得清楚,墙上贴的价目表写着“大碗五块”。
五块钱一碗面啊。
在她看来,太贵了。能买好多东西了。
她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挎包带子。
可再一想,这些年,孩子跟着自己,别说羊肉面片,肉都难得吃几回。
过年过节买点肉,也是紧着孩子。
看着儿子们那眼巴巴的样儿,特别是大锤,自己挣的钱……
心里头不是滋味,觉得亏欠不己。
“……行!”
母亲像是下了决心,使劲点了下头,“今儿就吃羊肉面片!走!”
进了饭馆,一股更冲的羊肉汤味儿混着葱花醋香,人声嗡嗡的。
找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桌子油乎乎的。
母亲拿起桌上的塑封菜单,手指头在“羊肉面片(大碗)五元”上停了一下,抬头对掌柜的说:
“老板,我们来一大碗羊肉面片。”
她心里想着,这大碗够大,分三小碗,她和俩孩子都尝尝,省钱。
“妈。”
石大锤一看就知道妈想啥,伸手按住菜单,眼神很坚持。
“要两大碗。你吃一碗,我跟小锤分一碗就成。”
他指了指旁边桌上刚端上来的大海碗——
那碗是厚实的粗瓷大碗,分量实打实,汤宽面多。
“看那碗多大,我俩吃一碗管够。你也得吃一碗。”
母亲看着儿子那眼神,心里一热,知道儿子心疼她,想让她也吃好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妈不爱吃”或者“妈不饿”,可最后还是没说出来,脸上露出个有点无奈的笑,说:
“……那,那就两大碗吧。”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片端上来了。
碗里是稠糊糊的汤,里面是揪得大小不一的薄片儿,指甲盖大小,混着炒得喷香的羊肉臊子。
羊肉臊子炒得油亮,带着点焦边儿,混着面片,上面撒着葱花和香菜,闻着就香。
石小锤“嗷”一声,拿起勺子就舀。
母亲看着自己面前这一大碗,又看看俩儿子头对头分吃另一碗,吃得呼噜呼噜响,腮帮子鼓鼓的,心里那点心疼慢慢被一股暖乎劲儿盖住了。
她也拿起筷子,小口吃起来,羊肉臊子炒得真香,吃着浑身都暖和。
付钱的时候,母亲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数出一张十块的。
递过去的时候,手指头还是顿了一下,但脸上笑着。
吃饱喝足,从饭馆出来,太阳有点晃眼。
母亲一手牵着吃饱了、拿着气球乱蹦的石小锤,一手还是习惯地护着胸前的挎包,在前面走。
石大锤跟在后面几步远,打了个饱嗝,蹲下系开掉的鞋带。
他刚蹲下,手摸到鞋带,眼一斜,猛地看见侧后边有个不对劲的人。
一个穿黑T恤、瘦高个的小伙子,不知道啥时候贴到母亲身后了。
他低着头,眼睛却死死盯着母亲胸前紧紧护着的那个帆布挎包。
更要命的是,他那右手,手指头蜷着,指头缝里好像夹着个亮东西。
八成是刀片!
正偷偷摸摸、慢慢地往挎包侧面的口袋伸。
石大锤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血“嗡”地冲上头顶!
“你干啥?!”
他想都没想,扯开嗓子就吼。
声音又高又急,在闹哄哄的街上炸开,震得他自己耳朵都嗡嗡响,好像还有点回声。
这一嗓子跟炸雷似的。
那黑T恤吓得浑身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嗖”地就缩回来了。
他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向石大锤。
那眼神凶得吓人,像要吃人,死死剜了石大锤一眼,带着明晃晃的威胁。
然后他立刻低下头,像耗子一样,“哧溜”一下就钻进了旁边人堆里,拐进个小巷子,没影了。
母亲也被这突然一嗓子吓得一哆嗦,猛地转过身,脸都有点白了,赶紧问:
“咋了,大锤?!你喊啥?出啥事了?”
石小锤也吓着了,紧紧抱住母亲的腿。
石大锤赶紧系好鞋带站起来,跑到母亲身边,警惕地看了一眼小偷跑掉的方向,压低声音急急地说:
“妈!刚有个小偷!想用刀片划你包!就贴你后边!”
母亲听完,脸“唰”地一下全白了。
她赶紧用两只手死死捂住胸前的挎包,手指头都捏白了。
她想起刚才是有个瘦高个儿慌慌张张从她身边挤过去……越想越怕。
冷汗一下子冒出来。
那里头可是刚存进去的钱和户口本啊!
要是给划走了……
心稍微定下来点,母亲一把拉过石大锤,又急又怕地数落:
“大锤,以后可不能这么莽了!你知道那些贼娃子多狠吗?手指头缝里夹刀片,快得很。”
她心有余悸,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听人说过,就在县里的班车上,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娃,看见小偷偷旁边人的钱,就喊了一嗓子。
结果那小偷下车的时候,从她旁边过,手往她脸上‘抹’了一下……
看着没啥。车走了,那女娃才‘哇’地哭出来,她妈一看,魂都吓没了——
女娃脸上,从耳朵边到嘴角,老大一条口子!血呼啦的!就是让贼娃子的刀片划的!
差点毁了容!你说怕不怕?万一……万一刚才那贼娃子也给你来这么一下,划你脸上,你以后可咋办?!”
母亲说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石大锤的脸,声音都抖了。
石大锤看着妈吓坏的样子,心里也是一咯噔。
他刚才光想着抓贼了,根本没想那么多。
现在听妈这么一说,背上也冒冷汗。
他赶紧点头:“妈,我知道了,下次我小心点,看清楚了再说。”
哄好了母亲,看她还是紧紧抱着包,拉着石小锤往前走,只是步子小心多了。
石大锤跟在后面,心里却翻腾开了。
刚才那小偷瞪他那狠毒的眼神,像根刺扎在心里。
特别是想到妈说的那个被划破脸的女娃……一股火气混着后怕和不忿,在胸口烧起来。
“记仇本!”他在心里喊。
念头刚起,脑子里就显出那本旧兮兮的、好像用怨气做的本子。
页面自己翻开,空白地方,刷刷刷自己冒出一行字:
【2003年10月12号,星期天中午,吉山县城文化街河沿面片饭馆门口。一个穿黑T恤、瘦高个的小偷,想用刀片划我妈的包偷钱,被我当街喊破了!狗日的还敢回头瞪我,眼神凶得像要杀人!记仇!记仇!】
字定住了,下边又冒出一行冷冰冰的字:
【记仇黑T恤小偷,是否确定?】
石大锤想都没想。
【确定】
本子好像亮了一下,又冒出一行字:
【惩罚:该小偷会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一有偷东西的念头,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就会肿成大萝卜,疼痛难忍,跟碰到烙铁似的,首至打消偷东西的念头。一天内生效。】
看到这个惩罚,石大锤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