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白府寿宴。
白家小院里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热闹非凡。正厅里,巨大的寿字高悬,檀香缭绕。
三妹夫钱贵来得最晚,也最“闪亮”。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2000,引擎声老远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下车时,他手里捧着一个用红绸盖着的、沉甸甸的物件,满脸红光,声音洪亮:
“爸!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小婿给您淘换了个小玩意儿,您掌掌眼!”
红绸揭开,金光耀眼!
竟是一尊用足金打造的寿桃!
桃子,枝叶舒展,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
“嚯!纯金的!”
“钱老板大手笔啊!”
“这得多少钱呐?”
满堂宾客顿时发出阵阵惊呼和赞叹。
钱贵享受着这聚焦的目光,得意洋洋地将金寿桃奉到端坐太师椅上的白老爷子面前。
白老爷子穿着一身喜庆的唐装,精神矍铄。
他看了一眼那金灿灿的桃子,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微微颔首:
“嗯,不错,小贵有心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惊喜。
钱贵脸上的得意僵了僵,但很快又堆满笑,将金寿桃放在了老爷子手边最显眼的位置。
紧接着,大姐夫王主任送上的是一套顶级紫砂茶具和两罐价比黄金的明前龙井,老爷子爱喝茶,对这个倒是多看了两眼,笑着说了句:“好茶,破费了。”
轮到沙校长了。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中山装,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素雅的硬纸筒,里面卷着他那幅字。
在钱贵那金寿桃的对比下,他这卷轴显得格外“寒酸”。
钱贵眼尖,瞥见沙校长手里的东西,嘴角立刻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他故意抬高声音,带着夸张的惊讶:
“哟!二哥!您这捧的……是什么宝贝卷轴啊?这么郑重?该不会是淘到什么名家真迹,特意给爸贺寿来了吧?”
话语里的揶揄和轻视,像针一样刺过来。
旁边几个宾客的目光也带着好奇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沙校长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拿着卷轴的手心有些出汗,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恭敬地对白老爷子说:
“爸,祝您松鹤长春,笑口常开。我……我带了幅字,是我们学校一个写字特别好的学生写的,听说您喜欢书法,特意……特意求来的,请您……请您指正。”
他话说得有点磕巴,底气明显不足。
“学生写的?”
钱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声音更加响亮。
“二哥,您也太……太实在了吧?爸过八十大寿,您就送个学生娃娃的涂鸦?这……这拿得出手吗?我说您要是手头紧,跟兄弟我说一声啊!我那儿随便匀件小玩意儿,也比这强百倍啊!”
他边说边摇头,一副痛心疾首、为沙校长智商着急的样子。
沙校长被他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姐夫王主任皱了皱眉,没说话。
其他宾客也窃窃私语起来,看向沙校长的眼神复杂。
白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了一眼窘迫的二女婿,又瞥了一眼那卷轴,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本不想当众让沙校长难堪,但钱贵这话实在刺耳。
他淡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了,小贵,少说两句。心意到了就好。”
他朝沙校长伸出手,“建国,拿过来我看看。”
沙校长如蒙大赦,赶紧将卷轴双手奉上。
白老爷子接过卷轴,动作带着点老年人的迟缓。
他心里其实也没抱太大期望,一个小学生,字能好到哪里去?
顶多就是工整些罢了。
无非是给二女婿一个台阶下。
他解开系绳,慢慢将卷轴在旁边的条案上铺开。
开头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大字首先映入眼帘。
“嗯?”
白老爷子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一下。
这字……骨架端正,笔力沉雄,墨色,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古意。
绝非普通学生的工整,隐隐己有大家气象。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老花镜,身体微微前倾。
当卷轴完全展开,下方那两行略小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个字彻底暴露在灯光下时——
白老爷子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像被电流击中,他霍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动作之大,带得椅子都发出一声轻响。
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也顾不上去扶,整个上半身几乎都俯在了条案上,眼睛死死地钉在那两行字上,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这……这……”
他声音发颤,手指有些哆嗦地虚指着那字迹,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骨架!这筋肉!笔笔中锋,力透纸背!圆融处如棉裹铁,转折处斩钉截铁!有钟元常(钟繇)的浑厚朴茂,又得王右军(王羲之)的遒媚灵动!这……这绝非池中之物!是哪位大家的新作?哪位隐世高人的手笔?快告诉我!”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向沙校长,急切得像个发现稀世珍宝的孩子,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淡然!
整个正厅,死一般寂静。
刚才还喧嚣的赞叹声、钱贵的讥笑声、宾客的私语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断。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在激动得胡须都在抖动的白老爷子身上,又看看那幅展开的字,再看看一脸懵的沙校长。
金寿桃?紫砂壶?
此刻在老爷子眼里,似乎都成了空气。
沙校长也被老丈人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懵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爸……爸,这……这不是什么大家……就……就是我们学校……初……不对,小学二年级的一个学生……叫……叫石大锤写的……”
“石……大锤?”
白老爷子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块硬骨头,脸上充满了极致的荒谬与难以置信。
“小……小学生?!二年级?!”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破了音。
“噗通!”一声闷响。
是钱贵。
他手里原本端着一杯茶,准备看沙校长的笑话。
此刻,他脸上的讥笑彻底僵住,像是被冻住的石膏面具,然后迅速龟裂,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和极度的茫然。
巨大的震惊让他手一抖,茶杯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锃亮的皮鞋,他却浑然不觉。
他呆呆地看着那幅字,再看看激动得快要跳起来的老爷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精心准备、引以为傲的金寿桃,此刻正孤零零地搁在条案一角,仿佛成了个巨大的讽刺。
“不可能!”
钱贵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尖利刺耳。
“爸!您是不是看错了?一个毛孩子,怎么可能写出这种字?肯定是沙……二哥他为了面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糊弄人的吧?”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试图质疑。
“你闭嘴!”
白老爷子猛地转过头,对着钱贵一声怒喝,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
“你懂个屁!这字,这笔力,这气韵,这章法,假得了?临摹都临摹不出这份神髓!这是天生的字骨!是祖师爷赏饭吃!”
老爷子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快喷钱贵脸上了。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知道金子!金子能当饭吃?能当墨研?肤浅!愚昧!”
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钱贵骂得面如土色,缩着脖子,再不敢吭一声,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白老爷子骂完钱贵,气呼呼地转回头,目光再次贪婪地落在那幅字上,手指轻轻抚过墨迹未干的落款“石大锤”三个字。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狂喜,有难以置信,最终,竟然缓缓地、极其认真地,对着那幅字,对着“石大锤”三个字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和……一丝难以启齿的渴望:
“石大锤……石大锤……好!好名字!好字!神童!当真是神童!建国……”
他猛地看向还在发愣的沙校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过两天,不,明天!你带路,我要去你们学校!我要亲自去见见这位……石小友!”
老爷子眼中光芒闪烁,那神情,哪里像是去见一个小学生?
分明像是要去拜谒一位隐世的书坛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