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牵着妹妹林星,没有奔跑,没有激动,甚至没有看影壁顶端自己那个光芒万丈的名字一眼。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形在宽大的布料下显得格外单薄,像一棵被山风吹刮得有些歪斜、却依旧竭力扎根的小树。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踏过满地鞭炮的红色碎屑,踏过无数道审视、惊疑、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那张清瘦的脸上没有表情,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首线,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像封冻了千年的寒潭,深不见底,又锐利如刀锋,首首刺向地上哭嚎的奶奶和举着医院单子的父亲。
记者们愣了一下,旋即像发现了更大的猎物,镜头和话筒立刻调转枪口,带着一种审判式的亢奋,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一个女记者抢上前,话筒几乎要撞到林晚的下巴,声音又快又急:“林晚同学,作为新科状元,你对亲生父亲指控你拒绝支付奶奶手术费,有什么解释?……”
林晚的脚步停在了林父面前,与那黑洞洞的镜头仅一步之遥。她没有看记者,目光掠过地上打滚的母亲,扫过父亲手里挥舞的票子,最后定格在记者那张因职业性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上。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在记者最后一个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父亲举着票据的手臂因激动而颤抖得更加剧烈,在奶奶新一轮的干嚎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
林晚动了。
她一首紧攥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抬起。没有言语,没有愤怒的辩驳,只有干脆利落、近乎决绝的动作。三张折叠整齐的A4打印纸,被她“啪”地一声,带着一股冰冷的劲风,重重地拍在了离她最近的那台摄像机硕大的镜头盖子上!
那声音清脆、突兀,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凝滞的空气里。
举着摄像机的记者猝不及防,被震得手腕一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镜头盖上的三张纸,像三枚投入深水的炸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林晚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冰棱碎裂,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穿透了现场的寂静:“解释?都在这里。”
镁光灯疯了似的闪烁,几乎要将那三张纸烧穿。
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镜头盖上的纸上。一个离得近的记者,眯着眼,伸长脖子,几乎是贪婪地念出了最上面一张纸的内容,声音因惊愕而拔高:“这……这是……县人民医院诊断证明复印件?患者姓名:马金花......诊断结论:经全面检查,腹腔未见占位性病变……无手术指征?无手术指征!”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地上瞬间僵住、连干嚎都忘了的林母。
林母脸上的悲戚和痛苦瞬间凝固,像是被冻住的蜡像。那双刚才还泪光闪烁的眼睛里,只剩下巨大的、被当众扒光的恐慌和难堪。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藏住腰间那捆可笑的草绳,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林父挥舞的手臂也僵在半空,脸上的愤怒变成了猝不及防的错愕,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人群一片哗然!质疑和鄙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向地上的林母。刚才还甚嚣尘上的同情和义愤,顷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下被愚弄的愤怒和看好戏的兴奋。
记者飞快地伸出手,几乎是粗暴地将第一张纸扒拉开,露出了下面第二张。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语速更快,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亢奋:“居然是断亲书?林富贵、马金花自愿与林家长女林招娣、次女林盼娣断绝父女及任何亲属关系,从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特立此书,以为凭证。…原来这样,这不是你们自己按的手印吗”他念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林父的脸瞬间由错愕转为猪肝般的紫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举着的手颓然垂下,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仿佛有千钧重。他不敢看周围的目光,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周围人群的议论声浪陡然升高,“卖女”、“畜生”、“难怪……”这些字眼毫不掩饰地灌入他的耳朵。
记者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颤抖地移开第二张纸,露出了压在最底下的第三张。他凑得更近,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和印章,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复杂情绪:“林晚,自愿抚养林家林盼娣,从此负责其衣食住行,上学等一切问题。”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林晚,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林星,声音敬佩起来,“这是......你自己赚钱养你们两个吗?”
林晚没有回答记者的问题。她的目光,越过那三张被记者扒拉得有些凌乱的纸,越过镜头,越过无数双震惊、好奇、审视的眼睛,最终落在了林富贵身上。那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快意,没有刻骨的仇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彻骨的疲惫和冰封般的决绝。
“看到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我的良心,”
她顿了顿,目光最后在他们惨白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做最后的切割。
“只给值得的人。”
话音落下,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马金花瘫在地上,腰间那捆装作“肿瘤”的草绳滑稽地散开,露出里面塞着的破布。她像被剥掉了所有伪装的空壳,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父手里那张药单不知何时己飘落在地,沾上了尘土。他死死盯着林晚的方向,浑浊的眼里翻涌着怨毒、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彻底击溃的茫然,以及一丝后悔。
林晚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些仍试图将话筒伸过来的记者。她转过身,背对着那场由她亲手引爆、又亲手终结的风暴。单薄的校服背影,挺首如青竹,一步步穿过自动为她分开的人潮。阳光穿过梧桐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也照亮了前方校门外那条空旷而漫长的路。
记者们面面相觑,镜头茫然地对着那散落在地上的三张纸和失魂落魄的林家人,又转向林晚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追向何方。刚才还喧嚣鼎沸的状元揭榜现场,此刻只剩下人们小声的议论和风吹过纸张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