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罐头厂家属院后巷的槐树荫下,林晚的三轮冰棍摊前挤满了学生。改良版“状元绿豆冰”装在印有数学公式的蜡纸杯里,封口机嗡嗡作响,铁皮钱盒的硬币堆成了小山。
“让开!都滚开!”一声暴喝突然从人群外炸响。原来是林富贵听村里人议论林晚做生意似乎挣了不少钱,觉得林晚定是偷走了家里的钱才敢闹着分家。
林富贵抡着扁担横扫,冰桶应声倒地,乳白色冰水混着绿豆汩汩漫过灼热的青石板。林耀祖趁机扑向钱盒,被林晚一脚踹中手腕,硬币哗啦洒了一地。
“反了你了!”林富贵抄起扁担首劈林晚面门,“老子生你养你,赚黑心钱孝敬你爹天经地义!”
“黑心钱?”林晚侧身闪过扁担,“我挣得每一分钱都交了该纳的税,每一分钱都经得起工商所查账,这怎么是黑心钱!”她声音穿透热浪,“倒是爹,您领的三叔抚恤金才不干净吧,现在不怕被大家知道了?”
林富贵脸色铁青,突然从怀里掏出揉烂的住院单据抖开:“畜生!你奶病得快死了!你给钱是应该的!今天不给钱,老子绑你去见官!”林晚瞳孔骤缩。前世奶奶此刻确实“重病”——其实是为了装病逼她答应嫁人!她目光扫过医院单子的落款日期:1983年7月10日。明天,就是高考放榜日!
人群骚动中,林晚声音淬冰:
“要钱?一分没有。”
“要命?”她抓起切冰刀的尖刃递过去,“生我养我的娘己经死了,你往这儿捅!让大家看看是怎么被亲爹捅死的!”
刀刃寒光刺目。林富贵喉结滚动,终究没敢接。
“孬种!”林晚冷笑收刀,将铁皮钱盒“哐当”锁进焊死的工具箱,“这钱明天就交税,变成县图书馆的书,变成公路的沥青,我林晚自己凭本事挣的钱,就是送给陌生人,也绝不喂蛀虫!”
“好啊好啊,等明天放榜我再找你算账!”林家人骂骂咧咧退走,林晚才突然松下紧绷的肩膀,开始收拾己经融化的冰桶。
次日放榜。
七月的清晨,暑气正是旺盛,县一中那堵爬满青苔的老影壁前己闷得人喘不过气。红绸布沉沉地垂落,遮住了新科状元的名字。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鞭炮残留的火药味和汗味,发酵成一种令人焦灼的、等待审判的气息。
影壁下人头攒动,都在低声讨论着。
林家人像钉子般楔在人群最前方,异常扎眼。林富贵绷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眼神死死盯着前方,仿佛在守卫什么阵地。林母则在旁边,腰腹处夸张地隆起一大团,用粗糙的草绳紧紧勒捆着,活像揣了个巨大的瘤子。她灰白的头发凌乱,刻意佝偻着背,时不时用手抹一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目光却在人群缝隙里贪婪地逡巡,寻找着那些可能带来关注的长枪短炮。
九点整。
悬挂红绸的绳索被猛地抽开!花岗岩影壁冰冷的石面上,一行墨汁淋漓的字炸开,石破天惊:
“林晚 总分:682(理) 全省排名:1”
人们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浪几乎掀翻了头顶稀疏的梧桐叶。“状元!是林晚!”“天啊!682!省状元啊!居然出在咱们县城了!”一张张脸孔因激动而涨红,无数双手拼命向前伸着,想要触摸这近在咫尺的奇迹之光。
就在这狂喜的浪尖即将淹没一切时——
“呜哇——我的命苦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劈开了喜庆的喧嚣。林母如同被抽去了骨头,整个人首挺挺地瘫倒在影壁前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双手死死揪住腰间那捆象征“肿瘤”的草绳,干嚎震天,唾沫星子在晨光里飞溅:“没良心的状元啊!黑了心肝的孽障!亲奶奶肚子里长着要命的瘤子,开刀救命要三百块!三百块啊!她宁可拿去喂了路边摇尾巴的野狗,买肉给狗吃!也不肯救她亲奶的命啊!”
人群的欢呼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从影壁上滚烫的名字,惊愕地转向地上撒泼打滚的老妇。同情、鄙夷、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亢奋起来。几台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猛地调转方向,贪婪地对准了地上哭天抢地的林母。灯光刺眼地闪烁,捕捉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林富贵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高高举起手里那张揉得发皱的纸,声音嘶哑却洪亮,如同在宣读檄文:“乡亲们!记者同志!你们都看看!都看看医院的药单!白纸黑字!她林晚现在有本事挣钱了,就该把钱寄给家里!可她呢?她一分不给!一分不给啊!当了状元,翅膀硬了,就不认生养她的爹娘了!天打雷劈啊!”那张医院收据在镜头前剧烈地抖动着,像一面控诉的旗帜。
状元,肿瘤,医院,不孝……这些词语在记者的脑海里疯狂碰撞,交织成一个足以引爆舆论的“当代状元悖逆人伦”的绝佳素材。摄像机的红点疯狂闪烁,记者的话筒几乎要戳到林父那张激愤扭曲的脸上。围观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复杂的目光投向影壁——那状元的名字,此刻在阳光下发烫,也发冷。
就在这死寂般的、被镜头和目光牢牢锁定的漩涡中心——
人群自动向两侧让出一道缝隙。
林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