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湾知青点。
邱思柠坐在小马扎上,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天光,在一张信纸上快速书写。
信是写给父亲邱明远的,但她知道父亲很可能收不到。
她写的是给父亲在省教育厅一位旧识——刘副厅长。
信中条理清晰:
汇报自己在陆家湾坚持学习、积极备考的情况。
反映清源县招考办祁同伟主任,暗示其作风霸道、动机不纯,借政审之名,无端阻挠包括她在内的数名符合条件知青及本地青年,点名陆远方报名高考。
恳请刘厅长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关注清源县高考政审执行情况,确保中央恢复高考政策落到实处,保护考生合法权益。
她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写上地址。
寄出这封信同样冒着巨大风险,一旦被祁同伟的人截获,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信贴身藏好,准备找机会托可靠的人带到邻县投寄。
柳林公社,刘干事办公室。
桌上那袋“铁证如山”的材料像块烧红的炭。
刘干事最终还是拆开了。
里面是几份按了红手印的“证言”,内容大同小异,指证邱思柠与陆远方“深夜密谈”、“行为亲昵”、“思想落后”。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些数学题和演算过程,被指为“传递的暧昧纸条”。
刘干事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签名和显然是威逼利诱下按下的手印,有几个名字他认识,是陆宝义的铁杆跟班,又看看那几道普通的数学题,只觉得荒谬又沉重。
他烦躁地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祁同伟冰冷的声音和省里那份措辞严厉的通知交替在脑中回响。
他提起笔,对着陆远方的政审表格,迟迟无法落下。
清源县,招考办。
祁同伟的焦躁在升级。
省里那份通知像根刺。
他抓起电话,再次打给柳林公社。
“刘干事吗?陆远方的政审结论出来没有?还有那个邱思柠的!材料不是都给你了吗?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这种害群之马,必须坚决卡住!你还在犹豫什么?是不是工作有困难?要不要我亲自下来督办?”
他语速极快,压迫感十足。
电话那头的刘干事冷汗涔涔:“祁主任,材料……材料是收到了,正在核实,正在核实……”
“核实什么?陆宝义同志是多年的老支书,党性原则强!他反映的情况还能有假?邱思柠和陆远方搞的那一套,影响极其恶劣!必须快刀斩乱麻!明天!最迟明天下午,我要看到明确的不予通过政审的结论报告!这是政治任务!耽误了高考大局,你负不起这个责!”
祁同伟“啪”地挂了电话,眼神阴鸷。
他不能等了。
他抓起一份空白的“政审补充材料要求”表格,刷刷写上“陆远方、邱思柠”,在“事由”栏重重写下“涉嫌严重作风问题及历史问题隐瞒,需进一步详查”,在“时限”栏填上“24小时”,盖上“特急”的红章。
“小张!”他厉声喊道,“立刻派人,骑摩托车,把这个送到柳林公社刘干事手上!当面签收!告诉他,这是县招考办的正式通知,让他立刻、马上、全力执行!查不出‘问题’,就是他的问题!”
陆家湾,大队部。
陆宝义接到了刘干事转达的祁同伟最新“指示”,以及那份盖着红章的“特急件”复印件。
刘干事留了个心眼,只给了复印件。
他三角眼放光,兴奋地搓着手。
“听见没?祁主任发火了!下了死命令!”
他对陆远旗和王海低吼,“24小时!就24小时!必须把邱思柠和陆远方搞破鞋的铁证,给我钉死!”
“爹,邱思柠那边……”陆远旗舔了舔嘴唇。
“蠢货!现在不是想那个的时候!”陆宝义骂道。
“先把事办成!祁主任满意了,什么没有?王海!你亲自带人,再去‘拜访’陈卫东!还有,那个宋佳佳,再吓唬吓唬!软的硬的都给我上!必须让她按手印!另外,再找两个人,‘看见’他们晚上在草垛后面……明白吗?”
他做了个手势。
王海心领神会,狞笑:“明白!支书您瞧好吧!保管让祁主任明天就能拿到‘过硬’的材料!”他仿佛看到自己踩着这份“功劳”往上爬的阶梯。
陆家湾知青点附近。
陈卫东扛着锄头下工回来,刚走到僻静处,王海带着两个民兵就堵了上来。
“陈卫东,跟你再聊聊邱老师和陆远方的事儿。”王海皮笑肉不笑,语气带着威胁。
陈卫东脸色一变:“王记分员,我……我上次都说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王海逼近一步,“有人可是看见那天晚上,邱思柠从陆远方那破屋里出来,头发都是乱的!脸上还红扑扑的!你敢说你没看见?陈卫东,想想你的工分,想想你娘看病要的证明……祁主任可等着咱们的材料呢!你是想当‘同伙’,还是想当‘证人’?”他身后的两个民兵往前站了一步。
陆家小院。
陆远方从邮局回来,脸色平静,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凝重。电报发出去了,是生是死,未知。
陆家明抽着闷烟:“咋样?”
“发出去了。”陆远方简短回答。
陆远方看了一眼,原主忧心忡忡的父母,没再多说。
他走到屋角,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旧锄头,开始仔细地磨。铁与磨石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磨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和力量都倾注在这单调的动作里。
磨利的锄头,既能下地干活,必要的时候……他眼神冷冽如冰。
祁同伟的24小时通牒,陆宝义、王海的疯狂,像两股绞索正在勒紧。
时间,成了最致命的敌人。
那张决定命运的报名表和政审结论,被祁同伟的强权意志和刘干事的恐惧与挣扎,死死地按在柳林公社那张破旧的办公桌上,距离被彻底“否决”,只剩下最后24小时。
各方力量在黑暗中急速奔涌、碰撞,一场决定生死的倒计时,在1977年冬日的寒风中,滴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