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藏起自己,但你靠近的时候,我根本躲不开。”
九月的午后闷得让人心烦,天是沉沉的铅灰色,云像一整块揉皱的布压在教学楼顶,连光都变得迟钝而迟缓。
“第一节下课后,小测卷子会发到每班。年级组安排了一次数学摸底,不计入总评,纯属了解情况。希望大家认真对待。”班主任边在黑板上写字边提醒,语气轻描淡写,却让全班学生都炸了锅。
“什么?今天不是说好是自习吗?”
“太突然了吧,我铅笔都没带!”
“真的假的,数学?上次函数我就错得离谱,这次肯定完了。”
纪希翻开数学练习册,把一页折角轻轻抚平。她手里转着黑色签字笔,神情冷淡。周围的吵闹对她来说像是玻璃后面的声音,远而无力。
坐在她身旁的文岚抱着脑袋趴在桌上,嘴里念叨:“才开学几天就考小测,太不人道了。”
她转头看纪希:“你早知道吧?是不是老师偷偷和你讲的?”
纪希摇了摇头:“我也是刚知道。”
“可是你一点都不慌。”文岚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情绪来。
纪希没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很安静,却也让人读不出任何温度。
文岚叹了口气:“你这种淡定到快要冷血的样子,有时候真的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傻子。”
她说得有点真,但又在末尾加上一个笑,试图把话拉回轻松的语气。
纪希听了,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第西节课刚下,卷子就发下来了,印着“2025级高一·数学诊断练习”。
题目分成基础题和压轴题两部分,前几题是函数与代数,最后一道是立体几何应用题,难度不低,估计能做完的不多。
纪希拿到卷子的第一眼,就己经在大脑里构建出解题路径。她迅速扫完所有题目,然后开始沉着落笔,一题一页,字迹整洁,条理分明,仿佛这是一件她早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情。
文岚坐在她旁边,卷子刚看到第六题就卡住了。
她感觉整张纸像是一面墙,笔尖碰上去,只能蹭出一片白屑。她努力静下心来,想按部就班解题,可纪希每翻一次页,她心里的焦躁就上升一分。
她不想输,不想在她面前总是那么“弱”。
她咬牙、深呼吸、闭眼再打开,一道题解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写不下去。她的手心开始出汗,脑子却越来越空。
纪希己经写完倒数第二道题,正托着下巴思考最后一题。
文岚抬头,看到她认真时眼尾微垂的样子,像极了水墨画里被晕湿的线条,静、淡、远。
突然,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种平时最擅长的场合里,想要逃。
文岚咬着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对纪希的“注意力”己经超出了单纯的“学习榜样”。她自己都说不清——是想成为她,还是想被她看见。
考试结束铃响得突兀,像一声惊雷把人从漫长的闷雷中炸醒。
同学们纷纷收起笔,叹气的、抱怨的、虚脱的都有,气氛乱作一团。
纪希站起身,把卷子整齐叠好交上去,然后径自坐回位子,继续低头翻着笔记本做标记。
她像是从不把这种突击测验放在心上,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道练习题。
而文岚趴在桌子上,迟迟没有动。
她眼神空白地盯着笔袋里的自动笔出神,手肘抵着卷子边,嘴唇紧紧抿着。
她没有哭,但那种“失落”像细微而锋利的针,从她呼吸之间一点点刺下来。
“文岚。”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抬头,是纪希。
“你……还好吗?”
文岚怔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她会主动问。
“你在关心我?”她反问,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试探。
纪希低头整理着桌上的书,没有说话,手指慢慢捏紧了笔袋拉链。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她低声说,仿佛是在对自己解释。
文岚微微一怔,忽然笑了一下:“那你这次打扰我,是因为我看起来特别糟糕?”
纪希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头,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不是冷淡,而是一种难得的迟疑。
“我……手会抖。”她轻声说。
“从初三开始。每次考完试都会抖一点。”
文岚愣住了。
她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话都哽在喉咙口。她这才意识到,在她努力跟随、拼命追赶的背影下,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裂缝。
“医生说是应激性神经失调,写字的时候还能忍住,考完就控制不了。”纪希望着窗外,“不是病到要住院那种,但挺烦的。”
“我以为你……不会怕失败。”文岚说。
“我不是怕失败,”纪希顿了顿,声音低得像风,“是怕再回到那时候的自己。”
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窗外乌云低压,压得人透不过气。
文岚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看似坚强到冷漠的女孩,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安全。
她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只是递过去一个薄薄的创口贴。
“你指节上破了。”她说,“一首握笔握太紧。”
纪希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的食指第一节处有一条细细的血痕。
她没有谢,只是默默接过。
文岚盯着她动作:“你这种人,很少接受别人的好意吧?”
纪希点头:“怕欠。”
文岚轻声笑了笑:“那我不让你还就好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
雨在第三节时如约而至,从窗外密密地倾泻而下,像是早就约定好的灾难,整个教学楼都被雨声吞没了。
纪希望着窗外,眼神静止。她住在校外,这场雨意味着她要淋回家。
“你有伞吗?”文岚忽然问。
纪希点头,却没动。
等到放学铃响,大半个班都挤在楼道口避雨,文岚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蓝色的折叠伞,又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把备用的银伞。
“喏,给你。”
纪希看着她。
“我有伞。”
“我知道。”文岚说,“但这把更轻,不会被风吹断。你手不是容易发抖吗?用这个省点力。”
纪希怔住。
她几乎没想过会有人为她考虑到这种程度的小事。
伞不大,骨架细致,伞面有一圈印着细细的格纹,干净,温柔,不显眼——就像那个人本身。
她接过伞时,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那一瞬,文岚笑了,笑得像风停了。
那晚,纪希走出校门,站在天桥下等红绿灯。她撑着那把伞,耳边仍是雨声喧嚣。
但她却觉得,一切都安静了。
她很少觉得什么东西“属于她”,但这把伞、这段对话、甚至那句“你是我前桌”——都在她心底悄悄生了根。
文岚回到宿舍,趴在床上半天没动。
舍友问她在发什么呆,她摇头,笑着说:“没什么。”
可她知道,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己经被轻轻地点燃了。
她打开手机备忘录,写下一句:
“今天她说谢谢。
虽然只是个伞,但我感觉她把整个人都交给我了一点点。”
而纪希,在夜晚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后,坐在床沿,打开了那把伞。雨珠己经干了,但伞骨上还留着她手指握住时的温度。
她从未觉得,有一个人——哪怕只是几句简单的话——竟让她有种从深井中被拉一线的错觉。
她打开日记本,写下一句:
“她是我最怕的那种人。
太热烈,也太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