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间与外间,隔着那道朦胧的云母屏风,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外间书案前,崔清梧执笔蘸墨,在摊开的账册上缓慢地勾勒着数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规律而沉缓。烛光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屏风上,勾勒出一道沉静如水的剪影,仿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沉浸在自己的账目之中。
然而,屏风之后,内间软榻旁临时支起的小几上,沈砚的境况截然不同。
他半倚着厚厚的软枕,后背垫高,这个姿势能稍微缓解一点胸腹间的闷痛,但每一次轻微的呼吸,依旧牵扯着伤口,带来细密尖锐的痛楚。冷汗沿着他苍白的鬓角滑落,浸湿了额角的碎发。那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此刻正翻动着靛蓝色账册的边缘——他无法长时间执笔或拨算盘,只能用左手艰难地翻阅。
可他的眼睛,却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指尖艰难地捻过一页页泛黄、墨迹深浅不一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日期、货物名称、往来名目,如同一条条扭曲的毒蛇,在他眼前飞速掠过。
没有算盘,没有笔墨辅助。
只有他脑中那架冰冷、高速运转、不知疲倦的“算盘”。
“泰安三年九月,购陈记粳米五百石,入库价每石二两七钱…出库转售‘永丰号’…记价每石二两五钱?”
沈砚的指尖停在这一行。深黑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
泰安三年九月,江南水患,粮价飞涨。陈记是江南大粮商,彼时粳米市价己飙升近三两一石!二两七钱的“入库价”远低于市价,必有猫腻!而出库转售永丰号的“二两五钱”,更是荒谬绝伦!低于购入价?亏本买卖?
他脑中瞬间闪过柳文渊那张虚伪含笑的儒雅面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强行压下一阵翻涌的气血。他闭上眼,深重的痛楚反而让他脑中那架无形的算盘拨动得更快、更清晰。
“泰安西年三月,丝绢两千匹,‘损耗’三百匹,折银九百两…”
损耗?丝绢非易损之物,长途运输损耗也绝无可能达到十五成!这是明目张胆的贪墨!
“泰安西年七月,盐引二十张,兑银六千两…同年八月,盐引二十张,兑银六千两…”
沈砚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盐引兑银是定额,二十张盐引兑银应为西千两整!两笔账,凭空多出了西千两白银的亏空!
数字在他脑中疯狂跳动、碰撞、累积!一笔笔看似寻常的往来,一个个被巧妙粉饰的漏洞,在沈砚那恐怖的算力和对市价、规制的精准把握下,如同被剥去伪装的毒瘤,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冷汗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伤口处的钝痛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更是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锐利得骇人。那是高度专注和巨大精神压力下迸发出的光芒,混合着对柳文渊卑劣手段的冰冷怒意,以及对庞大亏空数字的惊心。
终于,他的指尖停留在一页账册的末尾。那是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汇总数字。
沈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数字上,深黑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牵动着撕裂般的疼痛,用那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冰冷的声音,清晰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七万八千六百西十二两白银。”
这个数字,如同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暖阁凝滞的空气里!
七万八千六百西十二两!
这还仅仅是一册甲字暗账!仅仅是柳文渊插手崔家生意这三年间,有迹可循的一部分!
屏风外,那规律沉稳的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骤然停止。
崔清梧握着笔的手,悬停在账册上方。笔尖饱蘸的墨汁,因这短暂的停顿,终于不堪重负,凝聚成一颗圆润、却沉重欲坠的黑点,“啪嗒”一声,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痕,如同心口骤然炸开的血污。
她脸上的沉静,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握着笔杆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细微的筋络清晰可见。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极致愤怒与果然如此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七万八千六百西十二两!
这数字,远超她前世模糊记忆的预估!柳文渊!他竟敢!他竟敢如此贪婪地、毫无顾忌地蛀空崔家的根基!
杀意,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前世那杯鸩酒的冰冷腥甜,似乎再次涌上喉间。
然而,沈砚的声音并未停止。
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穿透屏风,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足以致命的证据链条:
“这账册本身,就是铁证。”
“泰安三年九月那笔米粮交易,入库价低于市价近三成,必有回扣。‘永丰号’经查,乃柳文渊远房表弟所控空壳商行,低价买入崔家米粮,转手高价市售,差价尽入私囊。此一单,侵吞差额逾三千两。”
“盐引兑银,规制二十引兑西千两。此账册中两笔记录,每笔凭空多支出一千两。支取人签字…为柳文渊亲笔,印鉴清晰。”
沈砚的指尖,带着一种刻骨的冷意,重重地点在账册上两个几乎被墨迹掩盖的、细小的角落签名和印鉴上。
“还有…”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制翻涌的气血,声音更冷,“最后一页‘杂项开支’项下,支取一万两‘疏通河道’,时间却在江南水患平息三月之后。款项经手人…胡三。”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屏风,落在崔清梧的背影上,“此人是柳文渊半年前安插进米粮行的管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精准地凿开柳文渊精心构筑的假象,暴露出其下触目惊心的贪婪与罪恶。不仅仅是亏空的数额,更是连人证(胡三)、物证(签名印鉴)、资金流向(空壳商行)都清晰指向柳文渊的铁证链!
屏风之外,死寂无声。
那颗滴落的墨点,在宣纸上无声地晕染、扩大,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光线。
崔清梧悬停的笔尖,久久未再落下。她背对着屏风,肩膀的线条紧绷如石雕。暖阁内温暖依旧,她却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正从指尖蔓延开来。
七万八千六百西十二两!铁证如山!
沈砚的价值,他这“算账”的能力,此刻展露无遗,带来的震撼远超预期!他不仅能算出亏空,更能精准地揪出隐藏其下的蛀虫脉络!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腔中翻涌的滔天杀意被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更坚硬、更冰冷的寒冰。
屏风内,沈砚报完最后一个字,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咳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在暖阁内回荡,每一次都仿佛要将内脏咳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崔清梧终于有了动作。
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去看沈砚痛苦的模样。只是将手中那支饱蘸浓墨、却因停顿太久而笔尖干涩的毛笔,轻轻搁回了笔山上。动作从容,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极度平静。
然后,她抬起手,用指尖,缓慢地、用力地抹过宣纸上那片晕开的墨痕。
墨迹被抹开,留下一道浓重、粗粝、仿佛带着血腥气的黑色轨迹。
她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平静无波,却比刚才沈砚报出的那个巨额亏空数字,更令人心悸,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