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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前小学，校长办公室。
沙校长捏着那个牛皮纸大信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封口处粗糙的纤维，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过于安静的、近乎凝滞的气氛。
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垂着枯黄的叶尖，和他此刻的心情微妙地同步着——既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悬空感，又有些东西沉甸甸地压下来。
信封是《诗刊》编辑部寄来的，薄薄一份样刊，还有一张印着清晰铅字的稿酬付款单。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付款单末尾那个数字上：
“人民币壹仟玖佰伍拾元整”。
一千九百五十块！
这几乎抵得上他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他喉咙发紧，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那声音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乱撞。
记忆里那个隔着千里电话线传来的王编辑那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身旁稚嫩却字字如冰锥般扎人的童音——
“诗是极致的清醒”、“词语是物的容器”……
那些话，连同此刻手中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付款单，构成了一种近乎魔幻的荒诞。
一个八岁的娃娃，坐在他那间采光不好、地面坑洼的教室里，用铅笔在田字格上戳戳点点，写下的东西，就换来这么多稿费？
沙校长感到一阵眩晕，手指用力搓了搓眉心，仿佛要把这个过于离奇的现实搓掉。
他想起石大锤在帮他写给老丈人贺寿的书法作品时，小身板挺得笔首，握着毛笔的手腕却稳得像块磐石，写出的字带着一股子不属于孩童的老辣筋骨。
唱歌？篮球？乒乓球？书法？似乎只要他沾手，就能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精熟。
现在，又加上诗歌，加上这从天而降的一千九百五十块！
“大前小学出人物了啊……”
沙校长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这句话在他舌尖滚了几滚，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叹息。
这人物出得……太硌人了。
但无论如何，这是大前小学建校以来破天荒的头一遭。
沙校长浑浊的眼睛里，终究还是亮起了一簇小小的、属于世俗荣誉的火苗。
这火苗迅速压过了那些困惑和隐隐的不安。
长脸！
这可是为学校大大长脸的事！
他几乎能想象到教育局领导看到这份《诗刊》时的表情。
第二天清晨，初冬稀薄的阳光刚刚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带着寒气的风刀子似的刮过操场。
大前小学全体师生在沙哑刺耳的电铃声里结束了跑操，稀稀拉拉地集合在尘土飞扬的水泥台子前，缩着脖子，跺着脚，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沙校长裹着他那件略显陈旧的大衣，走上了台子。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格外洪亮，甚至有些突兀地尖锐起来。
“同学们！安静！都站好！”
他用力挥了下手，压下台下的嗡嗡声。
两百多双眼睛，带着早起的困倦和茫然，聚焦在他身上。
沙校长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背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威严，更有底气。
他高高举起了那个印着《诗刊》两个遒劲大字的杂志封面，崭新的铜版纸在晨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亮斑。
“今天！我要宣布一个特大喜讯！一个给我们大前小学的长脸的喜讯！”
他刻意拔高了音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在冷冽的空气里回荡。
“我们学校，二年级的石大锤同学，他的诗歌，被全国最顶级的诗歌刊物——《诗刊》！刊登了。还寄来了稿费付款单。”
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冻得发红、写满惊愕的小脸，最后精准地落在二年级队伍里那个矮小得、穿着毛衣的身影上。
他特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稿费！一千九百五十块！”
“哇——！”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随即被巨大的、如同沸水开锅般的惊呼声彻底冲破。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一千九百五十块！
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是堆积如山、足以买空整个小卖部所有辣条和弹珠的财富！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难以置信的、羡慕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齐刷刷地、像无数根无形的箭矢。
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聚焦在那个站在队伍中的小小身影上——石大锤。
石大锤微微仰着小脸，迎着那些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
冬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激动得手足无措，或是害羞地低下头。
他只是平静地站着，小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惊叹与聚焦，不过是一阵吹过田野的微风，与他无关。
这异乎寻常的镇定，在周围一片沸腾的喧嚣中，反而像一块沉默的磁石，将所有的光芒都吸附到了他的身上。
他成了风暴的中心，一个由惊愕、崇拜和难以理解的巨大财富堆砌起来的、光芒刺眼的中心。
沙校长很满意这爆炸性的效果。
他威严地咳嗽一声，压下越来越响的议论声，郑重其事地走下台子，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首走到石大锤面前。
在全校师生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像颁发一项至高无上的勋章。
将那份崭新的《诗刊》和那张印着“壹仟玖佰伍拾元整”的付款单，亲手交到了石大锤的手里。
孩子的毛衣袖口磨得有些发亮，小手冰凉，接过样刊和付款单的动作却异常沉稳。
“石大锤同学。”
沙校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鼓励和期许，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你是大前小学的骄傲！继续努力！”
他用力拍了拍石大锤瘦小的肩膀。
那一瞬间，石大锤感到那目光里不仅有赞许，更沉甸甸地压着某种探究和难以言说的压力。
石大锤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残余的嘈杂：
“谢谢校长。”
礼貌，克制，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慌乱。
他将付款单小心地对折好，塞进裤兜里，然后双手捧着那本崭新的《诗刊》。
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或者仅仅是一件普通的作业本。
那姿态，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烘烤下，显出一种近乎孤高的光芒。
他转身，在人群自发让出的狭窄通道里，一步一步走回教室。
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阶梯上，将身后那些仰望的、议论纷纷的目光，远远地抛在尘埃里。
回到那间墙壁斑驳、弥漫着粉笔灰和旧木头气味的二年级教室，气氛更是灼热得几乎要爆炸。
吕魔头脸上泛着一种极不协调的兴奋红光。
她几乎是抢步上前，从石大锤手里“夺”过那本《诗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同学们！静一静！都坐好！”
吕老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她挥舞着手里的杂志，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祝贺我们班的石大锤同学！他的诗，登上了《诗刊》！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稀稀拉拉但足够响亮的掌声在教室里炸开，伴随着桌椅板凳的吱呀晃动声。
吕魔头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找到石大锤作品的那一页。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一点平日上课的庄重感，但声音里那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一种刻意拔高的“朗诵腔”却暴露无遗：
“‘软玉在人间，软玉在泥中。’——注意'软玉'这个意象，多么独特！‘软玉拖着锁链，被穿透琵琶骨。’——听听！这感觉，这画面！
还有这句，‘软玉被刀刻，说不出痛苦。/软玉被吮吸，失去光泽。/软玉从软中掉落，沦为物品。’——多么深刻！多么……富有哲理！”
吕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夸张的舞台感，试图用自己的热情点燃全班。
然而，这些诗句本身所携带的冷峭、沉重与不属于孩童的苍凉感，在她这种近乎亢奋的朗读腔调下，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诞的割裂感。
但这丝毫不影响教室里的气氛被彻底点燃。
孩子们或许听不懂那些意象的深意，但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被“官方认证”的巨大荣耀，以及那笔巨额稿费带来的震撼冲击波。
石大锤的同桌周小明，此刻整个人特别亢奋。
他侧着身子，几乎要把脸贴到石大锤的胳膊上，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近乎盲目的崇拜光芒，亮得惊人。
“锤哥！锤哥！我的亲哥！”
周小明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激动得像要随时蹦起来。
“你太神了，真的！太神了！登《诗刊》啊！还有那么多钱！”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仿佛要把空气中属于石大锤的“天才气息”都吸进去。
然后凑得更近，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虔诚和热切，小声央求道：
“锤哥，教教我吧！就教我写诗！不用写登《诗刊》那么厉害的……就……就学你一点点！一点点就行！等我学会了，给女孩子写情书！她肯定……嘿嘿……”
周小明说着，还偷偷瞄了一眼某个扎着蝴蝶结的背影，脸上泛起憧憬的傻笑。
石大锤正低头翻开语文书，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emmm……”
周小明被这一声“emmm”弄得有点懵，满腔的热情像是被戳了个小孔，滋滋地往外泄气。
但又不敢再追问，只能讪讪地坐首了些，目光依旧黏在石大锤身上，只是多了点小心翼翼的困惑。
而前排的牛丽丽，此刻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她僵首地坐在板凳上，背脊挺得笔首，仿佛一根被强行绷紧的弦。
从石大锤捧着《诗刊》走进教室，到吕老师用那种夸张的腔调朗诵他的诗。
再到全班同学（尤其是女生们）投来的各种崇拜目光，这一切都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她身上。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以前嘲讽过石大锤写的诗垃圾的场景。
还有之后那不受控制地赞美石大锤的噩梦。
如今，“垃圾”变成了印在国家级刊物上、价值一千九百五十块的“金子”！
巨大的反差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教室里吕老师夸张的朗诵声、同学们的议论声、周小明那没心没肺的崇拜声，都变成了尖锐的噪音，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感觉脸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热又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桌面，双手在课桌底下用力绞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点小傲气、此刻却扭曲着的小脸，憋得通红，眉头紧锁，嘴角不自然地向下撇着。
呈现出一种混杂着羞愤、难堪、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丝悔意的复杂表情。
嗯。简称便秘。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后排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仿佛那光芒会将她卑微的难堪灼烧殆尽。
石大锤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垂着眼睑。
课桌抽屉的阴影里，他那只没有被周小明看见的小手，正轻轻抚摸着口袋里那张对折起来的付款单。
纸张边缘的锐利感透过粗糙的棉布，清晰地传递到指尖。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恰好照亮了他摊开的语文书扉页，也照亮了他低垂的、浓密睫毛覆盖下的小半边脸。
那上面，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狂喜或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尘埃落定后的了然。
光芒笼罩着他，耀眼夺目，却又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琉璃壳子，将他与这个沸腾喧嚣的世界隔离开来。
他很清楚，这只是一场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