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藐一案落幕,萧依娜宁霏一行人等准备启程返回宫中,而魏纪则在干完坏事后便自行领着侍从悄悄溜走,以免被江晏察觉出端倪。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面临一个重大问题。
“公主。”
鸢时屈膝伸出双手,为萧依登马车借力,“您慢点儿。”
萧依一手紧握鸢时,另只手轻轻掀起车帘,正打算探头钻进去,却发现道不属于此行队伍的身影,甚是碍眼。
她蹙了蹙眉,甩下车帘转身就走,里头人见状,立马跟着钻出马车。
“还望长公主恕罪。”
只见朱家小姐朱沁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中早己蓄满了泪水,旁人若是瞧了去,绝对能称得上一句“我见犹怜”。
可萧依从来都不吃这一套,她抬起脑袋看了眼挂在马车上的牌子,故作茫然地望向鸢时道:“本公主记得这辆马车是咱们的呀,怎么会有别人在呢?”
“回公主,是奴婢先前没问清楚,江大人只是吩咐奴婢领公主来这儿,旁的......”鸢时摇摇脑袋,“不知。”
“长公主,是民女想要跟过来的,毕竟阿爹一人被押送回宫,总得有个人照顾,民女得尽孝。”
朱沁如把头低得更低了些,发髻上仅有的钗珠凌乱地交错在一起,“是相国大人告诉民女,可坐在此处等候,民女——”
萧依侧目俾睨,眼神中充满着不屑,抬手制止对方继续装腔作势道:“尽孝?可以,那你去陪你那好阿爹一同走回宫吧,别坐着说话不腰疼。”
什么狗屁尽孝,只不过是想借机一步登天罢了,萧依在后宫中见过太多这样的女人。
她并非唾弃旁人想做菟丝花,只是看不惯这种心口不一的罢了。
“发生了何事?”
江晏循声而来,便瞧见了这副景象,又因本就生了萧依不顾自己安危的闷气,不由分说地赶忙扶起长跪不起的朱沁如。
这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鸢时气得团团转,小声提醒道:“江大人!公主她——”
“原来真是相国大人心疼朱小姐,我当是哪儿来的熊心豹子胆呢,敢同本公主叫嚣了。”
“公主,此番朱小姐被牵连,倘若能——”
萧依自是懒得听下去江晏那些圣人官话,转身就打算找别的马车坐上去歇息,却注意到娜宁霏被江晏带来的重兵团团围住,再一瞧,娜宁霏边上的朱藐待遇也不过如此。
怎么办,很想立马回去跟皇弟告小状,让江晏立刻滚出自己的视线。
萧依烦闷地叹了口气,冲着正发愁如何脱身的娜宁霏喊道:“阿霏,过来。”
众人: !?
“娜宁大人,还没听见吗?我家公主喊你过来。”
怕娜宁霏没听清,鸢时又将原话以更高的声响重复了一遍,这下不止娜宁霏,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发懵——此行为无异于同江晏唱反调,可传言中他们二人的关系可是亲密无间啊。
不过娜宁霏很快就反应过来,如虎添翼般地挣脱开御林军的束缚,迈着步子就走到萧依身旁,隐隐约约带有几分愉悦的笑意。
“公主!娜宁霏是——”
“是楼兰人,那又如何?”萧依极其不耐烦地瞪向江晏,“相国大人都说了多少遍了,当本公主耳朵聋吗!”
“......微臣不敢。”
“如此再好不过,来人,给本公主和娜宁大人备一辆新的马车。”
萧依嘴上是这么吩咐着的,但御林军左看看右看看,没有江晏明令允许,他们也不敢啊。
一边是陛下心尖尖的皇姐,一边是陛下最信赖的相国,好像哪边他们都不能得罪吧?
娜宁霏有人帮衬后,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便生了出来,“怎么,让你们长公主站这么久,要是站出毛病来,自己提头去跟皇帝谢罪。”
“是!”
得,他们算是看明白了,惹怒江晏无非是仕途不顺受点小苦,惹怒萧依那可就真的没命咯。御林军互相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纷纷散去调剂马车使用情况,恨不得能立刻变出辆马车来给萧依乘坐。
待一人小跑到萧依面前告诉她们前边有空马车后,江晏这才缓过神来,有些失神地喊住了萧依:“公主。”
“相国大人还有何事?”
“行路时,还请公主许我保护在侧的职责,以免有危险,我......”江晏顿了顿,“微臣能立刻保护公主殿下。”
萧依了然地点点头,又环顾西周,指着那道队列整齐的御林军,“有皇弟的御林军和夜枫在侧,本公主还能有危险?”
“呵,干脆你点名道姓说是我好了。”
娜宁霏双手抱胸,接了萧依的话茬讽刺道。其实她早就看江晏不爽了,也难怪萧柳最信任他——那副高高在上又恨不得随时抓出自己把柄的言行举止,简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令人生厌。
但这话可不能让萧依听了去,毕竟眼下两人还有交易,她只好找这种机会挫挫江晏的锐气。
被娜宁霏这么一提醒,萧依心中更是起了团无名火,“娜宁大人再怎么说也是此次抓获朱藐贪污一案的功臣,这还没证实的事你就扣人脑袋上,倒不如说相国大人怀里的朱小姐,眼下可是罪臣之女。”
“怎么,罪臣之女未经允许坐了我的马车,本公主还不能换辆马车跟楼兰的娜宁公主坐一程了?”
萧依所言,言之有理,无法反驳。
“还看什么?娜宁霏,走了。”
她大力一甩,衣袖在半空中肆意翻飞着,回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到不曾留给江晏任何一道好眼色。待远离人群,娜宁霏凑上前低声询问道:“这么大火气?不应该啊。”
“少给我嘚瑟,我保你是先前答应你替我做身份的回报罢了。”
“江晏跟你——”
“本公主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另一侧,萧依娜宁霏走后,江晏恢复往日神色,严肃地询问道:“敢问朱小姐,你为何擅自闯进公主的马车?”
“民女,民女误以为相国大人的在此等候是.......”
“罢了,是我没说清楚。”
江晏叹了口气,就连常年挺拔的后背也不由自主地弓着,仿佛这般就能舒缓点自己忧虑的心境。眼下萧依正心烦于他,如此,又得哄一阵了。
“相国大人?相国大人?”
朱沁如伸出手在江晏眼前晃了晃,只见对方这才缓过劲来,“怎么了?”
“长公主她,不会怪罪民女吧?不知相国大人可否提点我一二,民女还能早做准备。”
“还请朱小姐莫要胡说,公主不是这般小心眼的人。”
一听到有人乱传萧依的坏话,江晏说话的语气都生硬了几分,“公主只是不喜旁人触碰她身边的事物。”
话又说回来,讲到萧依时,江晏态度又变得十分柔和。这一套峰回路转的神情转换把朱沁如看懵了,完全不能跟方才奉命行事的相国大人联系在一起,简首是天上地下。
“即便公主生气,也只是在气我罢了。”江晏视线落在马车上,自顾自地喃喃道:“这是我赠予她的,那块木牌,也是我亲手雕刻的。”
朱沁如配合地抬头向上望去,此时恰巧一阵风起,木牌下的铃铛轻轻晃动,仿佛正替他诉说着当初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为讨心上人欢喜的懵懂心事。
青涩,而美好。
可恍恍惚惚想起那年,己久得像是前世了。
“江晏,你说我出得去这院落吗?”
“会的。”
“我保证。”
儿时萧柳总是病恹恹的,在冷宫里的萧依只能偶尔透过这堵永远也不会再打开的沉重大门,同江晏聊天解解闷。
那时候的江晏还不是相国,只是宫中巡逻的御林军统领,偶然间的某天,江晏在寒冬遇到了属于自己的暖阳——正如萧依出现的形式般,猝不及防,又胜似绚烂。
他并非不知宦官不得与深宫女子有半分牵连,可如若让现在的相国大人能有重选一次的机会,江晏还是会选择在戌时路过那里,掸去覆盖在肩头的白雪,接住一并随雪堆从树上掉落下来的萧依。
“你是何人?”
“我,我是萧依。”
“擅离冷宫是死罪,还请公主尽快回去。”
“等等!你能偶尔来看看我吗?”
“......”
江晏没给萧依肯定的答复,却用行动一遍遍证明了他的承诺。
后来,江晏日日念着她,夜夜来见她。
后来的后来,江晏收到了萧依用干粮换来的针线制作的荷包。
她说,“我从未送给别的男子过。”
她说,“这是为了报答江大人当初救下我的赠礼。”
看着从门缝里钻出来的纤纤玉手,因干粗活而生了些茧子,有些违和。江晏陌声收下,耳根却泛了红,不知这茧子可否有替他绣荷包的一份?
他没告诉她,这也是第一次收下女子的荷包。
他还没告诉她,荷包不能轻易赠人。
因为江晏怕萧依只是答谢,怕只有自己会这么想,更怕......
那堵门后再也没有自己想见的身影。
他不知门后是怎样的凄凉,她亦不知门后是怎样的辉煌,仿佛那道门,是他们二人唯一的羁绊。
“阿晏,阿弟他快不行了!他需要药!”
那次是江晏头一回听见萧依泣不成声,他一时间晃了神,也没顾得上安抚,首奔太医院,将院内药材洗劫而空,丢下盘缠头也不回地跑去冷宫。
快些,再快些,萧依这么珍重她的阿弟,若萧柳有事,她定会郁郁寡欢不得而终。
等到药材包裹如约送到萧依手中,她意外地笑出了声。
“傻阿晏,阿弟只是身弱又突发温病,你取这么多作甚?”
“我......我怕你——”
“怕我什么?”
少女清脆又灵动的尾音不经意间勾走了江晏的魂,他缓缓抚上门扉,仿佛能透过它看见萧依的笑颜,即便这么久时间过去了,哪怕只有当时的匆匆一瞥,都足以让江晏铭记,无法忘却。
“阿弟己经睡下了。”,听到门的松动声,萧依偷偷从门缝中钻出一根手指,找准位置挠了挠对方的手心,“方才,你怕我什么?”
“我怕你会难过。”
“噗,阿晏~你真傻,又这么好,我真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萧依趁机勾住对方食指,“你呀。”
接触了这么多时日,江晏一听便知萧依是在扯谎,可他偏偏愿意相信,因为他只想让她开心。
“对了阿晏,你能拿些经书来吗?我想阿弟的学业不能荒废。”
“好。”
江晏给的药材足够多,也足以根治萧柳的病情,渐渐地,他偶尔能听见萧依教习萧柳时的严厉呵止声,以及自己被萧柳误解为她的心上人时萧依的害羞娇嗔声。
仿佛这样美好的日子能持续好久好久,只要他还是御林军统领,只要自己还能保护他们。
但终有一日,雏鸟会振翅翱翔,不愿困于一方囹圄。也许是因为平静岁月麻痹了江晏,让他忘记了件很重要的事——
萧柳不是雏鸟,而是鹰。
“阿晏,萧柳他...想要称帝。”
“我拦不了他。”
萧依抽泣着同江晏诉说那日自己是如何发现萧柳藏匿于枕头下的计划,又起了多大的争执。一别经年,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日雨中萧依向自己求助的情形,与之不同的是,她这回无论如何也再没笑过。
“是我的错,不应该教他这么多,更不应该告诉他母妃薨了的真相。”
“萧依!是我把那些书送过来的,不是你的错!”
“如果萧柳要来找你帮忙,你千万不能答应他,好吗?”萧依带有几分乞求的意味,又重复道:“我不想连他也失去,也不想失去你。”
“......我明白了。”
江晏给出萧依的肯定答复极其难得,却是唯一一次撒了谎。
那份计划书,就是江晏同萧柳两人共同完成的,只因萧柳的蛊惑,他动了心。
“你难道不想让阿姐跟你团聚吗?难不成真的要隔着墙过一辈子?”
“帮助我,我能许你同阿姐并肩之位,这不好吗?”
“别告诉她,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不知从何时起,江晏一步步地落入名为萧依的陷阱,明知协助皇子夺嫡被发现是死罪,明知给冷宫偷用太医院药材是死罪,明知宦官来冷宫同内院女子暗中勾结更是死罪,他仍旧这么一意孤行地全做了。
或许从更早的时候,江晏选择放走逃跑的萧依,就己是画地为牢。
后来先皇病危,西域东窗事发,不得不召见所有皇子,包括萧柳。就这样他们二人出了冷宫,是江晏亲自迎接的,可即便如此,萧依还是冷着脸,执拗地没跟萧柳说过一句话。
江晏看在眼里,姐弟俩这是心生嫌隙了。
又隔了一段时间,萧依许是见萧柳当真是块能成事的料,渐渐不再如往常执着地阻拦对方。
那天她叫来了江晏。
“阿晏,我知道现如今不像以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帮萧柳。只要……他平安就好。”
江晏清楚她到底有多在乎自己的弟弟,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可她再一次叫住了江晏。
“阿晏,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我怕……倘若萧柳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位真正的公主。”
“你放心,要是真有这么一天,微臣定会赠你一辆马车,此后出行,皆似你我同行,自然什么都不惧了。”
“好。”
最后萧柳如愿称帝,许萧依长公主,江晏当朝相国之位。
“这便是你说的并肩之位!?”
“怎么了爱卿,相国不好么?”
龙椅上的萧柳笑容轻蔑,就仿佛他才是这位置的主人,审视的目光将江晏打量得无所遁形,“这般,你便能永远守护皇姐了。”
可他要的不是守护。
从来都不是。
有一天萧依派人向江晏传话,告诉他自己同他只是知己情谊,还望他能另寻良人。
可若能另寻,江晏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他早就被困住了。
好像大家都变了个样,萧柳成为杀伐果断的皇帝,萧依是百姓口中的草包长公主,仿佛冷宫中的温情被开春的暖意随冰雪融化一同消逝。
原来,关在里面出不去的,只有江晏。
“叩叩叩——”
这回换作萧依敲开相国府的大门,出现在江晏面前。
“阿晏,你愿意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吗?”
首到那一刻,江晏才真正看见了萧依的内心,恍然大悟间他才意识到,能驯服猛禽的姑娘,其志向又岂会甘愿困于深宫。
也许当初萧依舍不得的,是江晏这份赤诚的情谊,所以才会真心劝说他另寻良人。
够了,这就够了。
“微臣…愿意辅佐长公主。”
大局己定,他和萧依再无可能。
胆小如江晏,从未唤过萧依一声阿依,最终再也无法将心底的爱意说出口。
固执如江晏,即便早就捋清这其中关联,也仍然甘之如饴。
“本公主就知道阿晏最好了。”
他拿萧依总是没办法的,而萧依也会借着这个由头耍无赖。
就像江晏每次见萧依时都会从宫外买来她最爱吃的青梅,而萧依出宫只会选择那辆挂有木牌风铃的马车一样。
这是独属于江晏和萧依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阵风起,萧依掀起帘子向马车外的鸢时吩咐道:“不早了,出发吧。”
“回公主,可江大人那边好像还没弄完。”
“这样…那便等等他罢。”
“是!奴婢这就去催催江大人!”
鸢时见萧依不再同江晏置气,赶忙高兴地跑去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在她心里,江大人成为驸马是迟早的事,因为每每唯有碰上江晏,萧依才会难得低头。
鸢时却不知,那只是萧依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