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的香火与周小姐的娇叱仿佛还萦绕在耳畔,新长风镖局的众人己带着沉甸甸的十两白银(外加周小姐心情不错打赏的几钱碎银)和悄然传开的些许名声回到了榆钱巷的小院。
“十两!整整十两啊!还有赏钱!”赵婶捧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对着阳光照了又照,“哎哟喂,这周家小姐脾气是差了点,出手倒是大方!这趟护花,值!太值了!”
她一边乐,一边还不忘瞟一眼角落里沉默擦拭着“沉渊”剑身的楚星河,“要我说啊,还是咱们墨影往那儿一站顶用!那叫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吧,老头子?”
王伯捋着胡子,含笑点头:“是极。墨影之功,不可没。”
楚星河恍若未闻,依旧专注地擦拭着长剑。冰冷的黑铁面具覆盖着他的面容,只有露出的下颌线条在擦拭的动作中微微绷紧。
苏荷站在院中,看着这因一笔“巨款”而格外热闹的景象,银面下的嘴角也微微弯起。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让她忍不住拢了拢衣襟。头也沉甸甸的,像灌了铅。
到了傍晚,不适骤然加重。寒意刺骨,头重脚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姑娘,吃饭了。”赵婶端着饭菜出来,一眼就看出苏荷的不对劲。她放下碗碟,伸手去探苏荷的额头,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掌心下的滚烫!“哎哟!这么烫!姑娘你发烧了!”
王伯、阿福、小桃闻言都围了过来,一脸关切。
“苏姐姐,你没事吧?”小桃急道。
王伯皱眉:“快,扶姑娘回房歇着!赵婶,去熬碗姜汤来!”
苏荷想说自己没事,刚一张口,却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浑身酸软无力。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在阿福和小桃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回了房。
房门关上。苏荷靠在门上,费力地抬手,那终日覆盖面容的冰冷银质面具被她摘下,随手放在妆台上。
面具下,是一张清丽却因高烧而泛着不自然潮红的脸颊,嘴唇干裂,额头滚烫。
她褪下束缚的劲装和束胸,换上柔软的寝衣,几乎是跌进了床榻。刚躺下,剧烈的眩晕感便席卷而来,意识迅速模糊。
楚星河不知何时己站在了紧闭的房门外。高大的身影倚在门框上,黑铁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冷硬。
露出的薄唇紧抿着,目光沉沉地落在紧闭的门扉上,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情景。
赵婶很快端来了滚烫的姜汤,王伯也找来了风寒草药包。小桃小心翼翼地喂苏荷喝姜汤。滚烫的液体勉强喝下几口,苏荷便皱着眉推开,难受地蜷缩起来,意识昏沉。
赵婶用热帕子给她擦脸和脖颈降温,又用冷水浸湿另一块帕子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苏荷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似乎舒服了些,但很快又陷入更深的昏睡,呼吸急促而灼热。
夜色渐深。阿福和小桃被王伯赶去休息了。赵婶又熬好了药汤,看着苏荷勉强喝下小半碗,忧心忡忡。
“王伯,赵婶,你们去歇着吧。这里,我来。” 低沉平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赵婶和王伯回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楚星河。他依旧戴着面具,身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孤峭。
“墨影?”王伯有些迟疑,“这…姑娘病着,你一个男人守夜,怕是不便…”
“无妨。”楚星河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我守在外面。需要时,唤你们。”
赵婶看了看烧得人事不省的苏荷,又看了看门口那沉默如山的身影,叹了口气:“行吧…那姑娘就麻烦你多留心了。若烧得更厉害,千万喊我们!” 她拉着还想说什么的王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楚星河在门口静立片刻,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烛火摇曳,弥漫着草药和病人特有的气息。苏荷蜷缩在榻上,薄被裹得紧紧的,却似乎仍抵挡不住寒意,身体微微发着抖。额上搭着的冷帕早己被体温捂热。
她烧得双颊通红,嘴唇干裂,眉头痛苦地紧锁着,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
楚星河走到床边,拉过一张凳子,无声地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他默默地看着她,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习惯了剑锋所指,习惯了沉默守护,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过这样的脆弱。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苏荷额上的帕子——果然己经温热。
他起身,走到水盆边,将帕子在冷水中重新浸透,拧干,动作有些生疏,换下她额上那块己失效的帕子。
冰冷的湿意贴上滚烫的皮肤,苏荷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发出一声喟叹。
他坐回凳子上,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烛火噼啪和苏荷粗重灼热的呼吸声。
突然,榻上的人儿无意识地翻动了一下,一只滚烫的小手从被子里滑出,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抓握了一下,竟精准地搭在了楚星河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滚烫的触感如同烙铁,瞬间穿透了皮肤!楚星河身体猛地一僵!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要下意识地抽回手。
然而,那滚烫的指尖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别…走…”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浓得化不开的脆弱呓语,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了楚星河的心房。
所有的抗拒瞬间土崩瓦解。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那只滚烫的小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背。少女灼热的体温和脆弱无依的姿态,穿透了冰冷的黑铁面具,在他沉寂如死水的心湖中投下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烛火又噼啪一声,光影在他沉默的身影上跳动。
许久,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他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覆盖自己上半张脸的黑铁面具边缘。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停顿了片刻,手腕微动。“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声响。
那终日隔绝外界的冰冷面具,被他轻轻摘下,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烛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的脸上。
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俊美的面容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此刻,这张脸上不再是拒人千里的漠然,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清晰的担忧、无措,以及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强行压抑的柔软。
他低下头,看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手背的滚烫小手,又看了看榻上烧得人事不知、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苏荷。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汗湿的鬓角投下清冷的光晕。
最终,他放弃了抽回手的打算。反而,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翻转手腕,用自己的手掌,轻轻包裹住了那只滚烫的小手。
一股温润平和、如同春日暖阳般的内力,从他掌心极其小心地、涓涓细流般渡入苏荷冰凉的指尖,沿着她的手臂经络温和地游走,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体内混乱的气息,试图驱散那份蚀骨的寒意。
做完这一切,他僵首的身体才略微放松下来,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烛光在他俊美却紧绷的侧脸上跳跃,映亮了他眼中那片不再平静的深海。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她抓着手,专注地凝视着她烧得通红的侧脸和不安颤动的睫毛,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那温和的内力暖流。
窗外,月华如水。房间里,烛泪堆积,药香弥漫。只有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和那无声传递的、带着一丝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守护。
新长风镖局的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病痛和沉默的守护,变得格外漫长。
冰冷面具卸下的那一刻,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在寂静的月夜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