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我?看来真捅了个大马蜂窝。”
我将纸揉成发皱的一团,揣在怀中,转身去寻周暮云。
周慕云端坐太师椅中,他盯着纸条,眉头绞紧。
“此事己非简单的科场舞弊。”
“陈秀才,你暂时不要独行。”
我心弦绷紧,却故作轻松地试探。
“大人认为他们敢对您动手?”
“老夫致仕前好歹是二品大员!”
“他们还没这个泼天狗胆。但你…”
他目光倏地锁住我。
“一个无依无靠的秀才,于某些人眼中,真如路畔草芥,死了,也就无声无息埋了,惊不起一丝尘埃。”
这话让我瞬间通体发寒。在这个朱门酒肉臭的世界里,一个普通黔首的性命,哪怕是考取了秀才,也是轻若鸿毛。
“学生明白了。”
当晚,周府后堂灯火通明。周大人设宴为我“压惊”,作陪的几位本地乡绅看似笑容可掬,言辞恭敬。觥筹交错间,丝竹管弦隐隐,我敏锐地注意到每当话题游移到县学事务边缘,坐在末席那个赵主簿便如坐针毡,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泛白,眼神飘忽不定,像受惊的兔子。
“说起县学。”
我故意拔高了声调。
“晚生一首心存好奇,历年来收纳的束脩银两,究竟花在了何处?账目可曾明细?”
话音甫落,“啪嗒”一声脆响!赵主簿手里的筷子应声而落。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周慕云何等老辣,顺势接过话茬。
“不错,老夫也略翻过近年的账册,堂堂县学,所添置的书籍笔墨竟寒酸至此,莫说汗牛充栋,连学子常用之物亦显捉襟见肘。这银子,究竟流向何方?”
席间方才还嗡嗡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一个须发皆白的乡绅慌忙挤出笑容打圆场。
“想必…想必是用在修缮那些破旧学舍上了吧?听说前些年可是塌过一回的…”
“哦?”
我立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语带殷切,目光却牢牢钉在赵主簿脸上。
“原来如此!老父母所言极是!那不知明日可否烦请赵主簿带晚生瞻仰一下这‘焕然一新’的学舍?”
赵主簿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这…这个…”
“方便!…当然方便!”
宴席很快终了。周慕云在回廊截住了我。他压低嗓音。
“明日我会遣两名得力护卫暗中随你。切记,你此行的关键,在‘取证’二字,务必拿到切实凭据,莫要一时意气、莽撞逞能,白白折了自己!”
我郑重颔首,感受到肩头无形的重压。回到客房,窗外是浸在霜白月色中的小城,远处偶有几点昏黄灯火,更衬得天地幽静。蛙鸣断续,夜风低回,这本该是闲适静谧的江南小城夏夜,此刻却如一张无形的巨口,暗藏凶险。枕戈待旦,我辗转难眠。
终是起身点亮油灯,昏暗灯光下,我翻出白日里凭借记忆和蛛丝马迹偷偷抄录下的账目疑点,小心誊写成两份薄纸。一纸藏在床板极隐蔽的缝隙深处,另一纸,我仔细折叠,用家中带来的粗棉线密密缝进贴身青布衣衫的领边内侧,
“不能不留后路…”
次日,天灰蒙蒙的。县学门外,赵主簿“如约”而至。
跨进那扇漆皮剥落的院门,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凋敝破败。所谓的县学学舍,不过是几间风雨飘摇的瓦房。墙面大片大片地暴露着朽烂的泥胚和断砖,露出里面寒碜的稻草茬子。窗棂歪斜,糊窗的桑皮纸十窟八窿,寒风毫无阻碍地穿堂入室。几间教室的屋顶,瓦片残缺不齐,甚至有清晰的坍塌修补后留下的丑陋疤痕,那修补所用的,也不过是些粗糙的茅草和破瓦砾。
“赵主簿,”
我停下脚步,指着面前摇摇欲坠的粗大房梁,声音带着一丝天真的忧虑,“这等危梁悬顶,若是学子上课时突然砸落下来…那可如何是好?真替在此苦读的同窗们忧心啊…”
“陈秀才!”
赵主簿突然猛地一步上前,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左右飞快扫视了一圈,确认附近无人,声音压得极低。
“大家都是明白人,弯弯绕绕就免了!”
他从袖笼中飞快地摸出一张纸,不由分说,硬是塞进我的手里。
“只要你识相点,懂得闭上你的嘴…这个,足够你下半生荣华富贵,逍遥自在!”
那是一张新崭崭的“天顺通宝”银票,面额:五百两!
我强压住粗重的呼吸,捏着那张滚烫的、带着油墨怪味的银票,指尖用力到指节发白,脸上却维持着无措的惊愕。
“赵主簿…您这是何意?”
“陈、秀、才!”
“别再跟我装糊涂!周大人迟早是要拍拍屁股回京城做他富贵闲人去的!你呢?你难道还指望一辈子攀附在他翅膀底下?你往后是生是死、是穷是富,还不是要在咱们这小水塘里讨食!掂量清楚!”
我毫不退缩地迎向他的眼睛。
“要是我…不识抬举呢?”
赵主簿猛地又凑近一步。
“哈…李县丞…李县丞他是怎么死的?是失足落水?还是急病暴毙?你心里当真没点数?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秀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死亡恐吓。
就在这时,头顶那摇摇欲坠的破败屋顶上,突然传来“窸窣”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
心念电转!几乎是凭借本能,我下意识地向后急退一步——
“哐啷!哗啦啦——”
一块布满青苔和大块湿泥的完整瓦片,挟带着破碎的草梗和土石,砸落在我前一瞬站立的位置,碎片西溅!力道之大,竟将青石板地面砸出一个小小的凹痕!尘土瞬间腾起。
“意外!纯属意外!年久失修,常有掉落,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赵主簿手忙脚乱地解释着,但我分明看到,他低头掩饰的瞬间,那双小眼睛里闪过浓重得化不开的——失望!
回府的路上,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适才的“意外”在心头反复萦绕。若仅是为灭口,何必先抛出那五百两银票?这不合常理!
一念如电光劈开迷雾。
“他们所惧怕的,岂是我小小陈秀才?他们是深惧周大人会借此彻底清查到底!这是根深蒂固的腐败,怕的是被连根拔起!要掀翻这口黑锅,没有那铁证如山的簿册是万万不能的!”
念头一生,脚步陡转。不能再等了!我立刻转向通往县衙档库的方向,决意趁此间隙再探卷宗。刚拐过行人稀落的街角,步入一条小巷,突然一股大力从侧后方传来,一只枯瘦冰凉的手猛地捂住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