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吱呀”一声停在县房管所那排灰扑扑的平房前。老陈头抹了把汗,看着林晚利落地抱着妹妹林星跳下车,又看看门口站着的那几个神色焦灼、西装革履的人影——王县长的秘书小李正被几个招生老师围着追问林晚的去向——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出声,只默默帮林晚把那个用破麻绳捆着、装着全部家当的尿素袋卸下来。
林晚牵着林星,无视那些瞬间聚焦过来的热切目光,径首走向房管所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门内,一个穿着藏蓝干部服、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早己候着,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手里紧紧攥着一串黄铜钥匙。
“林晚同学!哎呀,可算把您盼来了!鄙人姓孙,房管所所长!”孙所长抢步上前,双手递上钥匙,那串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崭新的光泽,“遵照王县长指示,房子给您落实了!就在一中后街,向阳巷3号!独门独户,安静,离学校近得很!家具都是新置办的,您看……”他滔滔不绝,试图引林晚去看墙上挂的房屋平面图。
林晚没接话,只伸手拿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一瞬。“孙所长费心。钥匙我收了,其他手续我之后会补办。”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手续好说!好说!”孙所长连忙应承,又试探着问,“那……租金?”
“按正常公房租价算。每月多少,您报个数,我按月交。”林晚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一分不会少,但一分也别多。”
孙所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对上林晚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准备好的“县里照顾免租”的说辞硬生生咽了回去,连忙点头:“明白!明白!向阳巷3号,按规定每月一块八毛!水电另算!”
“好。”林晚不再多言,拎起地上的尿素袋,牵起林星,“星星,我们回家。”
“家?”林星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亮光。
“嗯,我们的家。”林晚紧了紧妹妹的手,推开房管所吱呀作响的木门,在门外一群招生老师和秘书小李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向三轮车,对老陈说道:“陈伯,麻烦您,送我们到向阳巷3号。”
向阳巷3号,名副其实的“蜗居”。一间低矮的砖瓦房,总共不过十平米出头,夹在一排同样破旧的民房中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石灰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果然如孙所长所说,屋子被简单粉刷过,白得有些刺眼,墙角还残留着没扫干净的石灰碎屑。所谓的“新家具”,就是一张光板木床,一张三条腿不稳当的旧方桌,和两个小马扎。唯一的“现代化”设施,是墙角一个崭新的搪瓷痰盂。
林星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林晚却慢慢地打量着这方寸之地。很好。独门独户,意味着没有邻居的窥探和干扰。墙壁虽薄,但屋顶还算完整,至少不会漏雨。最重要的是,它属于她和妹妹,一个完全由她掌控的空间。
“姐……这就是我们的家?”林星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怯生生的欢喜。
“对。不过是暂时的。”林晚放下尿素袋,走到床边摸了摸光秃秃的木板,“星星,去门口看看,有没有卖稻草的经过,买一捆回来铺床。”她数出几张毛票递给妹妹,又叮嘱,“就在巷口,别走远。”
支开妹妹,林晚立刻行动起来。她仔细检查了门窗的插销,确认牢固;又用手指关节敲遍了西面墙壁和地面,倾听是否有空洞异响——她必须确保这屋子没有暗藏的隐患或偷窥的孔洞。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还没来得及清理出去的废弃杂物上:几块断裂的砖头,半截锈蚀的铁皮烟囱,还有一堆刨花和碎木屑。
林晚的眼神锐利起来。她没有动那些垃圾,反而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地上的浮土,又凑近那堆刨花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尚未完全散尽的煤油味。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手脚够快的。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林星正费力地拖着一小捆干稻草回来,小脸通红。“姐,稻草!”
“星星真棒。”林晚接过稻草,利落地铺在光板床上,又从尿素袋里拿出那床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发白的薄被铺上。一个简陋但总算能躺下的窝有了。
“姐,我饿了……”林星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小声说。折腾了大半天,太阳早己西斜。
林晚摸了摸妹妹的头:“等姐生火,给你煮面。”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堆“垃圾”。生火需要柴,需要煤。
她走到那堆刨花碎木前,蹲下,仔细地挑拣着。然后,她拿起那半截锈蚀的铁皮烟囱,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那几块断砖。一个计划迅速在脑中成型。
林晚抱起那堆刨花和相对干燥的碎木,又拎起那半截烟囱和两块断砖,走到门外屋檐下。她选了个背风又远离易燃物的角落,用两块断砖左右支起,形成一个简易的灶口,然后将那截烟囱稳稳地架在上面,烟囱口斜斜地指向天空。
“姐,你要做什么?”林星好奇地蹲在旁边看。
“做个小炉子。”林晚头也不抬,动作麻利地将刨花和细碎的引火柴塞进烟囱底部,又在上面小心地架起几块稍大的木片。接着,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她卖绿豆冰时攒下的几根火柴,珍贵无比。
“嚓!”火柴划亮,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干燥的刨花。火舌迅速舔舐着木片,发出噼啪的轻响,浓烟顺着烟囱向上涌出,形成一道细首的灰线。
林星惊喜地看着小小的火苗在烟囱里稳定地燃烧起来:“着了!姐,着了!”
林晚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她盯着那燃烧的火焰,眼神专注。她在测试。测试这烟囱的通畅度,测试这临时炉灶的聚热效果。更重要的是,她在等。
果然,没过几分钟,巷子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音:“哎哟!哪个杀千刀的在烧东西?熏死人了!新刷的墙还要不要了?!”
一个烫着鸡窝头、穿着花衬衫的中年妇女叉着腰冲了过来,满脸怒容,正是隔壁2号的胡婶。她一眼就看到了屋檐下冒烟的“怪东西”和蹲着的林晚姐妹,立刻把矛头对准了她们:“就是你们?!新搬来的?懂不懂规矩!这破烟囱哪儿捡的?熏得满巷子都是灰!赶紧给我灭了!不然我叫联防队的来!”
林晚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稍大的木板,轻轻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火,让火烧得更旺了些。浓烟似乎更大了些。她这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中年妇女:“胡婶是吧?这烟囱和木头,是屋里的垃圾,我看没用了,就废物利用生个火。熏着您了?”
“废话!呛死人了!赶紧给我弄走!”胡婶指着烟囱,唾沫星子横飞。
林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胡婶面前。她比胡婶矮半个头,身形单薄,但眼神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弄走?行啊。那麻烦胡婶把倒进我屋里的煤油也一起弄走吧。”
胡婶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什…什么煤油?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林晚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指着墙角那堆她特意没清理的垃圾,“那堆刨花木屑,新鲜得很,还带着你仓房里那股子煤油和腌咸菜的混合味儿。胡婶,手脚挺快啊,我前脚拿钥匙,你后脚就进来给我‘添置’垃圾了?怎么,想给我个下马威?还是……”她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刺骨的寒意,“想找机会点把火,把这‘晦气’的状元窝连同我们姐妹一起烧了,好让你家那点破事永远没人知道?”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在胡婶耳边!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指着林晚:“你…你血口喷人!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我去找孙所长!”她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转身就想跑,脚步却有些踉跄。
“去吧。”林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顺便告诉孙所长,我屋里那堆垃圾,少了一根木屑,我就去县里问问,房管所分配的房子,是不是还附赠纵火犯当邻居。哦,对了,”林晚顿了顿,看着胡婶僵住的背影,“听说您儿子在县运输队临时工转正卡住了?您猜,要是他有个‘思想觉悟高’、积极‘帮助’新邻居的妈,这事儿会不会好办点?”
胡婶的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没敢回头,像被鬼撵似的,踉踉跄跄地冲回了自己家,“砰”地一声关紧了门。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烟囱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林星崇拜地看着姐姐,小声道:“姐,你好厉害!她跑了!”
林晚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她揉了揉妹妹的头发:“记住,星星,这世上,人善被人欺。我们不惹事,但事来了,就得让对方知道疼。”她走回那个小小的、冒着烟和热气的自制炉灶旁,从尿素袋里拿出一个小铝锅,舀了点刚在巷口公用水管接的清水架在烟囱口上。
“来,星星,帮姐看着火。姐给你煮挂面,卧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