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小院,夜深。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陆远方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桌上摊着祖父的数学笔记,但他此刻的心思并不在那些精妙的公式上。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来自祁同伟的恶意,像冰冷的铁钳,正缓缓收紧。
陆家明坐在一旁,手里卷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刘干事今天又来了,脸色很不好看。说是奉县里祁主任的严令,要求我们‘主动交代清楚’你爷爷的‘右派问题’,还有你……和邱老师的关系。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暗示邱老师作风有问题,是被你……带坏了。”
陆家明的声音艰涩,带着屈辱和深深的忧虑,“祁同伟……这是要把你们往死里整啊!”
王桂香坐在灶膛边的小凳上,借着微弱的火光纳鞋底,针线穿过厚实的鞋帮,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下都像是扎在心上。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儿子和邱老师都是好孩子,怎么就要遭这样的罪?
那个祁主任,心怎么这么狠?
陆远方抬起头,灯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沉静得像深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磐石般的坚定。
“爸,妈,”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祁同伟跳得越凶,说明他越怕。”
“怕?”陆家明不解。
“怕高考成功,怕我们考上。”
陆远方拿起桌上那份包着牛皮纸的《数学习题精编》,指尖轻轻拂过“江东大学附属中学”那几个褪色的钢笔字。
“他怕的是什么?怕的是邱老师父亲邱明远厅长一旦复出,清算旧账!怕的是知识的力量终究会冲垮他们用权力构筑的藩篱!他越是动用权力打压,就越暴露其心虚和卑劣!这恰恰说明,高考这条路,我们走对了!中央恢复高考的决心,绝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祁同伟能阻挡的!洪流己至,螳臂当车者,终将被碾得粉碎!”
昏黄的灯光下,拥有前世县委书记灵魂的新主人,脊梁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眼前逼仄的土屋,仿佛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和不可逆转的时代大势。
他平静的话语,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和洞穿迷雾的智慧,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挡住了屋外凛冽的寒风和来自县城权势的沉沉恶意。
清源县城,祁同伟办公室。
那触目惊心的红叉仿佛在陆远方的名字上燃烧,祁同伟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过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爬上心头。
邱思柠那张清冷倔强的脸,非但没有在他臆想的屈服中软化,反而愈发清晰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她凭什么?
凭什么对他祁同伟视若无睹,却和那个成分黑透了的陆远方搅在一起?
“笃笃笃!”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
秘书小张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一丝紧张:“祁主任,省招办刚转发的紧急通知,要求各地市务必确保高考报名政审工作实事求是、公平公正,严防‘唯成分论’死灰复燃,尤其强调要保护考生合法权益,对举报线索必须查证核实,严禁主观臆断和打击报复……措辞很严厉。”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祁同伟的脸色。
祁同伟一把抓过文件,快速扫视。
那熟悉的套话里,此刻却像藏着针,刺得他眼皮一跳。
“保护考生合法权益”?
“严禁打击报复”?
省里这帮人,吃饱了撑的!
他冷哼一声,将文件重重拍在桌上,盖住了那份画着红叉的报告。
“知道了!我们清源县的工作,一向是严格按政策执行的!你出去吧!”
他声音里带着强压的不耐烦。
省里的文件像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乱了他刚刚编织好的罗网,但他祁同伟在清源经营多年,岂是几张纸就能吓退的?他眼中寒光更甚:必须更快、更狠!在省里真正注意到这个犄角旮旯之前,彻底摁死陆远方!
陆家湾,知青点。
邱思柠喂宋佳佳喝完最后一口粥,替她掖好被角。
宋佳佳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但眼底的恐惧并未散去,只是紧紧抓着邱思柠的手,像抓着唯一的浮木。
“思柠姐……我……我该怎么办?”
邱思柠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道:“佳佳,你记住,无论王海他们再说什么,都不要签字,不要按手印。他们想要的,是白纸黑字的‘证词’。只要没有这个,他们再多的‘听说’、‘反映’,都是空中楼阁。”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决绝,“至于我……他们想用‘作风问题’卡我的政审?做梦!我邱思柠行得正坐得首!祁同伟想用这个逼我就范?他打错了算盘!”
她站起身,走到自己简陋的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包裹得很仔细的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父亲邱明远在被隔离审查前,托一位老战友辗转送出来的唯一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柠柠:务必坚持学习,相信知识的力量,相信乌云终将散去。父字。”
信封的落款地址,是江东大学附属中学教务处——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
这封信,是她心中最后的灯塔。
她将信封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祁同伟?
清源县?
这些魑魅魍魉,挡不住她要走的路!
她必须想办法,把这里的情况传递出去!
陆家小院。
陆家明和王桂香在儿子那番斩钉截铁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丝主心骨,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完全散去。
祁同伟的权势,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远方,道理是这个道理,”
陆家明抽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可远水解不了近渴。祁同伟卡着政审,公社刘干事又是他的人,报名表都递不上去,这高考……第一步就迈不过去啊。”
王桂香也停下针线,忧虑地看着儿子:“是啊,娃,那姓祁的要是真使坏,硬说咱家成分有问题,硬说你……和邱老师不清白,这……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陆远方眼神深邃,大脑飞速运转,前世处理复杂局面的经验与今生的处境激烈碰撞。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更加清醒。
“爸,妈,祁同伟能卡我们,无非是仗着两点:一是信息不对称,我们无法向上申诉;二是他掌控了基层的执行环节。”他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打破信息壁垒是关键。邱老师父亲在省教育厅,这是我们的希望,但远水难解近渴,且邱厅长自身情况未明。我们必须双管齐下。”
他拿起桌上那本《数学习题精编》,指着“江东大学附属中学”的字样:“这本资料,就是突破口!妈,您还记得当年那位送书的老先生姓什么吗?”
王桂香努力回忆:“好像……好像姓周?对,是周老师!说话很和气,戴个眼镜,说是替爷爷的朋友送来的。”
“周老师……江东大学附中……”
陆远方眼中精光一闪,“爸,明天一早,我去趟公社邮局。”
“去邮局?干啥?”陆家明不解。
“发电报!”陆远方斩钉截铁,“给江东大学附属中学教务处,收件人就写‘周老师’。内容就写:‘陆之声后人陆远方,蒙赠书,感激涕零。今遇政审梗阻,清源县祁同伟以成分及不实作风指控阻高考路,恳请援手证明祖父学术贡献与家学清白。盼复!’”
陆家明和王桂香听得目瞪口呆。发电报?给省城的大学附中?这能行吗?
“娃,这电报……贵得很!而且,人家周老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能记得吗?会管吗?”王桂香心疼钱,更担心希望渺茫。
“必须试试!”陆远方语气坚决,“这是成本最低、速度最快的方式!周老师当年能冒险送书,说明与爷爷情谊匪浅,对知识传承有信念。恢复高考是中央大政,他作为教育工作者,岂能坐视地方宵小破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抓住!这电报,就是射向祁同伟堡垒的第一支响箭!”
他深知,在通讯闭塞的年代,一封措辞精准、首指要害的电报,其能量有时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