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湾大队,晨雾未散。
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几个端着粗瓷碗蹲着喝糊糊的村民,话题依旧是几天前的“吉普车事件”和陆远方的“反常平静”。
以及新添的谈资——邱老师和陆老师的“密切往来”。
“啧,宫家那丫头,心是真狠!说走就走,一点情面不讲!”
“陆老师也是怪,不哭不闹的,该教书教书,该下地下地,跟没事人似的。”
“装的呗!心里指不定多苦呢!没看李会计家秀英,这两天老往学校跑?送饼子呢!”
“秀英?倒是个好姑娘,实在。可陆老师现在这名声…再加上他家那成分…”
说话的是老光棍孙二癞,语气带着点酸溜溜的幸灾乐祸。
“成分?”旁边端着碗的王海插话了。
这个三十出头、眼神总带着点算计的男知青,是大队的记分员。
在农村待了西年,娶了本村寡妇,算是“扎根”了,但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知道内幕的优越感:“你们忘了?他爷爷陆之声,那可是正儿八经戴过‘右派’帽子的!前些年挨批斗,病死在牛棚里!这顶‘黑五类子弟’的帽子,陆宝义能让他摘掉?卡他当兵、卡他入党,不就揪着这个?‘政审’这关,他能过得去?想考大学?做梦吧!县里招考办新来的祁主任,跟陆支书关系铁着呢!”
他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己经看到了陆远方的结局。
“嘶…县里都有人了?这顶帽子,真压死人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学校方向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复杂的疏离和同情。
“邱老师也悬!”王海继续爆料,声音压得更低。
“陆远旗那狗东西,眼珠子都快粘她身上了!她那回城指标?嘿嘿,我看悬!县里祁主任好像也…啧啧。”
王海猥琐地笑了笑,没说完,意思不言而喻。
祁同伟对邱思柠的心思,在有心人眼里并非秘密。
蹲在一旁闷头喝糊糊的知青陈卫东叹了口气,他是老实人,只是觉得邱思柠不容易。
另一个女知青宋佳佳则脸色煞白,紧紧攥着碗沿,手指关节发白。
她和邱思柠是仅剩的女知青,邱思柠的遭遇,很可能就是她的明天。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陆家小院,油灯熬尽,天光微亮。
陆远方伏在桌上,祖父陆之声清隽有力的数学笔记和父亲泛黄的师范课本摊在面前。
前世县委书记的思维高速运转,结合当前处境,一条清晰的破局路径在脑海中成型,祁同伟的出现让局势更加复杂:
高考核心: 这是跳出农门、粉碎枷锁的核心跳板。
凭借前世的知识储备和逻辑思维,加上系统的复习,考出高分是首要目标。
政审死结: 陆宝义必然会利用祖父的“右派”问题,通过其连襟刘干事在公社层面卡死政审。
现在更棘手的是,县招考办主任祁同伟因嫉恨(对邱思柠)和陆宝义的挑唆,很可能在更高层面施压甚至首接干预,使政审成为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铁闸!
破局的关键点: 邱思柠的父亲,邱明远!这位尚在牛棚的省教育厅前厅长,是埋在土里的金矿!
一旦高考恢复,教育系统拨乱反正,邱明远这种专业型、有威望的干部,必然是最早被起用的对象之一!
甚至可能首接参与本省高考的筹备组织工作!
祁同伟再有权,也只是县级干部,在省厅面前不值一提!
与邱思柠的结盟,其价值远超复习资料。
若能通过邱思柠这条线,在关键时刻获得邱明远或其旧部哪怕一丝的“关注”,就足以形成对抗陆宝义“土皇帝”和祁同伟“县太爷”的王牌!
祁同伟的嫉恨反而可能成为加速邱明远影响力介入的催化剂!
前世的政治智慧告诉他,在体制内,借更高层次的势,是破解基层和中层盘根错节关系网最有效的手段!
作为重生者!作为前世的县委书记!更应该靠自己的智慧!
思路厘清,陆远方眼神锐利如刀。
他收起书本,走到院里,舀起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
暴雨后的陆家湾,稻田里蒸腾着湿热的水汽。
陆远方卷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田埂上,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片发黄的水稻叶片。
“老根叔,这叶子尖焦黄卷曲,叶鞘上还有褐色斑点,看着像三化螟钻心虫害又犯了?”
他蹲下身,指着一株病秧问旁边愁眉苦脸的老农陆老根。
陆老根吧嗒着旱烟,叹气道:“可不是嘛,陆老师!这虫子邪乎,打药都不顶用,眼瞅着今年又要减产!还有那片洼地,种啥啥不长,跟盐碱地似的,白费力气!”
陆远方心中了然。
这正是他瞄准的痛点。
前世江东省农业厅的汇报材料里,这种情形太常见了。
陆远方不动声色地掏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这是他用旧作业本裁的。
“老根叔,您经验足,往年有啥土法子能稍微顶用点?比如灯光诱蛾?或者发动娃娃们下田摘卵块?”
他一边问,一边飞快记录:虫害范围、严重程度、现有防治措施效果甚微。
低产田位置、土壤板结泛白、排水不畅。
接下来的几天,陆远方像个真正的农技员。
白天,他利用课间和放学后的时间,不是在田里观察记录虫情,就是在那片低洼的“癞痢田”里查看土壤、水源情况,跟几个有经验的老农反复请教。
晚上,在煤油灯摇曳的微光下,他一边啃着硬邦邦的玉米饼子,一边在珍贵的白纸上奋笔疾书。
陆远方的目标极其明确:打造一份能证明自己“懂行”的实践报告。
报告标题首接了当:《关于陆家湾大队水稻三化螟防治及低产田改良的几点建议》。
内容毫不拖泥带水:
虫害现状:描述清晰,数据(如预估受害面积、减产比例)源自老农口述和实地观察。
简易防治法:灯光诱杀成虫、人工摘除卵块、保护青蛙蜘蛛等天敌。
低产田改良:深挖排水沟渠、增施草木灰中和酸性、有条件可尝试少量石灰。
预期效果:明确写出“预计可减少虫害损失20%-30%”、“低产田单产有望提升15%以上”。
这数字是他结合前世经验和老农预估给出的,显得专业且有说服力。
报告末尾,他郑重署名:陆家湾大队小学民办教师—陆远方。
“成了!”陆远方吹干墨迹,小心折好。
这份报告,就是他给自己预留的另一条“科技支农”的退路。
只等高考恢复、科技春天到来的东风一吹,这份报告就会精准投递到县农业局和地区农科所。
他要的,就是在某些领导心里留下“陆远方”这个名字,一个懂农业、能解决问题的青年形象。
高考若遇波折,这就是他跳出农门的另一块跳板。
做完这一切,他才摊开邱思柠借给他的高中物理课本,在油灯下继续啃着艰涩的力学公式。
时间,必须掰成两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