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倏忽而过,转眼便是三朝回门之期。贾珠携李纨,备了丰厚的礼单,乘着荣国府规制内的青绸马车,在仆从簇拥下,往国子监祭酒李府行回门礼。
李家虽非钟鸣鼎食的勋贵之家,却是清贵自持的书香门第。府邸规整雅洁,庭院深深处透着一股松柏墨香般的沉静气息。李祭酒李守中早己携夫人王氏及阖家亲眷在正厅等候。一番依礼叩拜、寒暄过后,李守中便引着贾珠去了书房叙话,留下王氏与李纨母女在内室说些体己话。
书房内,檀香袅袅,书卷盈架。李守中端坐主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婿。贾珠虽显清瘦,然举止有度,谈吐清朗,眼神清明专注,并无纨绔子弟的浮浪骄奢之气,这让他心中先有了几分满意。
“贤婿在国子监进学,师从哪位先生?所习何经?”李守中端起茶盏,徐徐问道。
贾珠恭敬作答,言辞清晰,对所习经义、治学之道亦能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显见是下了苦功,且确有见解。李守中捻须静听,不时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他一生浸淫学问,最重真才实学与向道之心,见贾珠谈吐不俗,志向也在功名进取上,心中那份因女儿嫁入勋贵之家而起的隐隐担忧便消散了大半。
“嗯,”李守中放下茶盏,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少年人能有此向学之心,沉潜其中,实属难得。荣国府门第煊赫,珠哥儿你身为嫡长孙,肩上的担子不轻。富贵易得,功名难求。切记,唯有自身立得住,文章经世,方是安身立命、光耀门楣、荫及妻儿的根本。切莫因府中繁华安逸,便懈怠了学业根本,误了前程。”
贾珠肃然起身,深深一揖,神情恳切:“岳父大人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小婿谨记于心。定当刻苦攻读,夙夜匪懈,不负长辈期望,不负纨儿相随。” 他对功名的渴望,真挚而迫切。
这边,内室的气氛则更为温软私密,也更为凝重。王氏拉着女儿的手,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气色。见李纨虽略有清减,但眉目沉静如初,举止从容有度,并无新嫁娘常有的娇羞忐忑或是愁苦郁结,心中稍安。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最心腹的嬷嬷在门口守着。
“纨儿,”王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母亲独有的关切与探询,“这几日……珠哥儿待你可好?你们……相处可还和睦?”为人母,最悬心的莫过于女儿与夫婿的琴瑟是否和谐。
李纨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层薄晕,声音轻柔如风拂柳:“母亲放心,大爷待女儿极是敬重体贴。他……勤于学业,心思多在圣贤书上,女儿也乐得清静,或伺候笔墨,或整理书案,不敢搅扰他清修。”
“敬重体贴……”王氏咀嚼着这西个字,又追问道:“那府里呢?你婆婆、太婆婆,还有那些妯娌姑子们,可好相处?未曾为难于你吧?”
李纨想起晨昏定省时荣庆堂的肃穆威仪,王夫人那看似温和实则疏离、字字句句皆是规矩的训导,以及府中众人或探究或审视的目光,心中微涩,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太婆婆慈爱宽和,婆婆持家严谨,教导女儿府中规矩亦是应有之义。妯娌姑子们初初相见,尚在礼数之中,彼此客客气气,未曾有失。”
王氏是过来人,深谙高门大户内里的规矩森严与人情冷暖。女儿言语虽平淡,那份“应有之义”和“尚在礼数之中”的形容,己让她窥见几分不易与初来乍到的谨慎。她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背:“我的儿,你自幼懂事明理,母亲是放心的。只是那等府邸,人多口杂,规矩大如天。你需得处处留心,谨言慎行,孝敬长辈,和睦妯娌,更要……更要早日……”王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迫,“更要早日诞育嫡子!这才是你在府中站稳脚跟、安身立命的根本!至于……珠哥儿房里那些人,”她意有所指,眼中带着母亲天然的忧虑与一丝轻蔑,“不过是些玩意儿,碍不着你正室的位置。你只当看不见,把持住中馈,管束好下人,别让她们翻出浪来便是。万不可因此乱了方寸,失了大家主母的气度,反倒叫人看轻了去!”
王氏话锋一转,眼中精光微闪,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李纨的耳畔道:“不过,纨儿,珠哥儿看着是个端方君子,心思也正,对你亦算敬重。你这身本事……母亲思来想去,倒不必对他瞒得铁桶似的。”
李纨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王氏继续道:“你找个合适的时机,私下里,用温言软语,将你得祖宗托梦、略通岐黄之事,与他分说明白。就说……是因忧心父母病体,日夜研读家中医书,又感念祖上医德,故而得了些开悟,并非什么妖邪之事。只是此事干系闺誉,万不敢对外人言及分毫,连府中长辈亦不敢惊动,只望能悄悄为他尽一份心。”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着深切的考量:“我瞧着珠哥儿身子骨,是清瘦文弱了些,想是读书太过耗神。你既通医理,便可借着照料他饮食起居的名头,悄悄替他调理将养。什么汤水滋补,安神养心,或是读书累了替他按按穴位松泛筋骨……这些闺阁中事,只要做得隐秘,不落人口实,便无妨。一来,这是你做妻子的本分,二来,天长日久,他身子骨强健了,读书进益岂不更大?他心中岂能不感念你的好处?”
王氏的声音更低,也更显凝重:“最重要的是,纨儿!你需明白,你这身本事,是福是祸,全在分寸之间!若只用在珠哥儿身上,那是贤妻之道,无人能置喙。可若待你真正需要在府中显露本事的时候——譬如老太太、太太身子有恙,或是紧要关头——那时再骤然出手,若无珠哥儿替你背书,替你分说几句‘纨儿在家时便留心医道,常看医书’、‘不过略知皮毛,不敢称通晓’,旁人岂不疑心?岂不说你女子行医有悖正道、惊世骇俗?若有他在前替你挡一挡,替你圆上几句,旁人才不好多说什么,你的孝心、你的功劳,也才能落到实处,不至反受其咎!你明白母亲的苦心吗?”
李纨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谆谆教诲与这番深谋远虑的“指点”,心中那份冰凉的清醒感如深潭之水,再次无声弥漫开来。母亲的话,句句在理,句句都是为了她在贾府立足、自保,甚至谋求一点“功劳”。只是这立足、自保与谋求的方式,竟是如此曲折隐晦,系于一个男人的感念与背书之上。她抬眼看着母亲眼中深切的关怀、忧虑与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终是将喉间所有复杂的、近乎悲凉的喟叹咽下,只化作一个温顺而沉重的点头:“女儿明白,母亲教诲,女儿都……记下了。定会……谨守本分,不负母亲期望。” “本分”二字,此刻听来,重逾千斤。
“好好!”王氏拍着她的手,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透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窗外,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筛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前院书房传来李守中与贾珠论及某篇时文的朗朗之声,充满了对功名前程的灼热期许;内室母女间的私语,则浸透了在深宅中生存的谨慎、无奈与步步为营的算计。李纨端坐其中,如同置身于两个世界的夹缝。一边是父亲和丈夫所追寻的、立于庙堂之上的“立身功名”,一边是母亲所忧虑的、系于内帷与夫婿身上的“立足根本”。而她自己的心,却沉在那片无人能触及的、冰凉而清醒的幽潭深处。这潭水,清晰地映照出这桩婚姻、这个身份,乃至这整个世道为女子划定的狭窄路径与重重枷锁。她轻轻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冰凉一片。
回门礼毕,辞别父母。登上回府的马车,车轮辘辘,碾过京城的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贾珠似乎还沉浸在方才与岳父畅谈学问、深得嘉许的余韵中,眉宇间带着几分振奋与对未来的憧憬。李纨则靠着柔软的车壁,闭上眼,任窗外市井的喧闹声模糊地传来,心中那潭深水,却在车轮的碾压声中,愈发沉寂幽深,不起波澜。母亲的话语,如同投入潭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己平复,唯余下沉甸甸的“本分”二字,在冰冷的潭底,闪烁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