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暴雨来得凶,砸在老城区的青瓦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白纾辞撑着黑伞,站在消防瞭望塔下,看塔顶那盏锈迹斑斑的探照灯。
塔是民国年间的老建筑,砖缝里长满了青苔,塔身被雷劈过一道深痕,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此刻雨幕里,塔顶竟透出点昏黄的光,忽明忽暗,像只疲惫的眼。
“白师傅来得巧。”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守塔人的孙子老马,手里拎着个铁皮灯,“这灯又亮了,自打上个月那场雷击过后,就没安生过。”
白纾辞抬头,伞沿滴落的水打在罗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指针在塔基前剧烈摇晃,针尖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被火烤过。
“以前也这样?”她问。
“哪敢啊。”老马往手心哈了口气,“这塔早废了,电线十年前就掐了。可现在,每到下暴雨的夜里,塔顶就亮,还不是灯泡的光,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是跳动的光,跟烧着的火把似的。”
他指了指塔下的石碑,碑上刻着“民国三十一年,救火殉职烈士名录”,雨水冲刷着名字,其中一个“赵大勇”的刻字,比别的深,边缘带着焦黑。
“我爷爷说,赵叔当年就是在塔里牺牲的。”老马的声音发颤,“那会儿塔上还没装电灯,靠煤油灯瞭望。有次仓库着火,他在塔顶指挥,煤油灯被风吹倒,连人带塔烧起来了,等火灭了,就剩个烧变形的铜灯座。”
白纾辞的指尖触到塔身的裂缝,里面嵌着些炭化的木屑,摸上去竟带着暖意,混着雨水的湿冷,像冰火裹在一块儿。
“这光,不伤人。”老马补充道,“就是瘆人。前儿个有个年轻人不信邪,非要爬上去看,刚爬到一半,就喊着‘烫脚’,滚下来了,鞋底好好的,脚脖子却红了一片,跟被火燎过似的。”
雨势渐小的时候,白纾辞决定上塔看看。老马想跟着,被她拦住了。
“你在下面守着,拿好这个。”她递过去一张符纸,“要是塔顶的光亮得发紫,就把符纸烧了。”
塔内的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咯吱”响,积着厚厚的灰,灰里有串模糊的脚印,像是光脚踩出来的,一首延伸向上。
爬到一半,空气突然变热,带着煤油味。白纾辞抬头,看见楼梯转角处的墙上,有片深色的印记,像个人影趴在那儿,手臂向前伸着,指节的位置焦痕最深。
“赵大勇。”她轻声说,“火己经灭了。”
印记里突然渗出些油珠,顺着墙缝往下滴,落在地上,“滋”地冒起白烟。
塔顶的空间很小,中间立着个生锈的铁架,架上果然有个铜灯座,烧得变了形,底座刻着个“勇”字。
那昏黄的光,就是从灯座里透出来的,不是火苗,是团跳动的光晕,颜色偏红,像裹着血。
白纾辞刚站定,光晕突然炸开,塔内温度骤升,她怀里的罗盘“嗡”地一声,指针指向灯座,针尾竟烧出个小黑点。
“还有人……没出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塔顶回荡,带着浓烟呛过的嘶哑,“西南角……还有孩子……”
白纾辞明白了。不是留恋尘世,是没从那场火里走出来。他还在守着瞭望塔,还在喊着救人的指令。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个小小的琉璃盏,里面装着些清水,是用清晨的露水调的。
“民国三十一年那场火,救出来了。”她把琉璃盏放在灯座旁,声音清晰,“仓库西南角的三个孩子,被你指的路线救出来了,现在都还活着,住在城西养老院。”
光晕猛地一缩,颜色淡了些。
“你手里的煤油灯,是想砸向火场示警,对吗?”白纾辞继续说,“你怕他们看不见信号。”
光晕剧烈地跳动着,塔内的温度忽高忽低,像是有人在急促地喘气。
白纾辞点燃三炷香,插在砖缝里。香烟刚升起,就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向灯座,在光晕里打了个旋,竟凝成个模糊的人形,穿着褪色的消防制服,左手举着,像是在指向远方。
“现在有消防车了,有对讲机了,还有卫星定位。”白纾辞看着那个人形,“不用再靠煤油灯示警了,赵叔。”
人形的手臂慢慢放下,光晕的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变成柔和的米黄,像普通的灯光。
“他们……都老了?”声音轻了许多,带着释然。
“老了,儿孙满堂。”白纾辞拿起那个铜灯座,入手不再发烫,“上周还去给你扫过墓。”
光晕闪了三下,像在点头。然后,那点光慢慢钻进铜灯座的缝隙里,消失了。塔顶的温度瞬间降下来,只剩下雨水的凉意。
白纾辞走下塔时,老马正举着铁皮灯等她。
“灯灭了。”他指着塔顶,语气里带着轻松。
“嗯。”白纾辞把铜灯座递给她,“找个盒子装起来,埋在石碑旁边吧。”
老马接过灯座,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底座,“这字……以前没见过啊。”
白纾辞低头看,那个“勇”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刻痕,像个笑脸。
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是去别处执行任务的,声音很远,却很清晰。
白纾辞收起伞,看着那座沉寂的瞭望塔。她知道,赵大勇不是困在塔里,是困在那个没能亲手救下所有人的瞬间。
有些光,灭了,却在心里亮了一辈子。
就像那盏煤油灯,明明烧尽了,却在七十多年后的雨夜里,还想着要为谁照亮逃生的路。
她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咔哒”声,像是铜灯座落进土里的声音。回头看,老马正蹲在石碑旁,小心翼翼地掩埋那个盒子,月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像盖了层薄霜。